一大清早,還算睡得不錯的千秋拖拖拉拉起床,大大伸了個懶腰。
盡管習慣了這個缺乏娛樂的年代早睡早起,但習慣不代表喜歡,哪怕睡得再早,讓他這個時候起,他依舊覺得困頓。
等瞥見給他穿衣的落霞雙眼紅腫,分明昨夜哭過不止那一次,他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
他沒有開口安慰什么,直到洗漱用過早飯要出門時,他方才突然吩咐道:“落霞,今天你送我去鶴鳴軒。”
落霞是照管清芬館內外細務的大丫頭,平時送千秋出門向來是兩個丫頭的事,可昨夜才經歷過那樣一遭,千秋既然吩咐,她自然立時答應了下來,卻少不得用濕透的軟巾仔仔細細敷了眼睛,即便如此,紅腫依舊難消。
鶴鳴軒在清芬館東邊,隔著一道門,千秋被抱回府住在這里,竟是比真正的家人距離老爺子更近。
老爺子每日寅時天不亮得起床出門趕著上朝,所以在府,晨昏定省這兩樣,早上那是根做不到的。
不拘禮數的老爺子早年間大手一揮省了早上那趟,只有黃昏甚至晚間他回來時,兒孫們才會集合到鶴鳴軒,所以早起一般只千秋一個會往那兒跑。
可這次他和落霞剛過東西向的這道月亮門,只見南門那邊也進來了一行人。
兩邊一對上,他認出了那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童子。見對方仿佛沒看到自己似的,徑直想從他面前走過去,他懶洋洋地開口叫道:“長安。”
來的是府大少爺的嫡長子,老太爺的重長孫秀一,長安是他的**名。
他和千秋身量差不多,玉面朱唇,眉目俊秀,若是和千秋并肩站在一起,很容易讓人誤認為是一對兄弟。只不過,和老太爺老喜歡讓落霞等丫頭給千秋穿的那些艷麗衣裳相比,他卻要樸素得多。
眼下的秀一通身豆青衣衫,只有腰間用紅繩系著一塊玉佩,相形之下,千秋那一身翠鮮艷多了。
秀一被千秋叫住,他的臉頓時黑了。從前他心里不痛快,為何自己和千秋差不多大,卻要叫其九叔,可礙于輩分,還不得不忍氣吞聲。可如今知道千秋根不是氏血脈,他怎么也不愿意再叫這一聲九叔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故意省略了那兩個字,揚著頭道:“我來鶴鳴軒借書!”
千秋不在乎對方叫不叫那一聲九叔,可聽到這個理由,他似笑非笑地道:“可爺爺眼下不在。”
“太爺爺不在怎么了?”秀一登時惱羞成怒,提高了聲音,“你能天天進鶴鳴軒,為什么我不能?我四歲開始認字讀書,你呢,仗著太爺爺寵你,四歲開始糟書!”
聽到這動靜,白天在鶴鳴軒伺候的兩個丫頭青草和青茵都趕了過來。見秀一正在頂撞千秋,她們便立刻選擇了看熱鬧。
千秋從是在鶴鳴軒長大的。他會走開始學著爬梯子,最大的樂趣是糟蹋書架上那浩如煙海的書。
可老太爺卻然不在乎。用這位霸道老爺子的話,這些書物盡其用好,總比積灰腐爛來得強。
要不是老太爺吩咐,之前看到千秋在書上各種畫線,涂鴉,她們早忍不住喝止了。
突然,青茵發現今天是落霞跟著千秋出來的,瞅見她亭亭玉立,偏偏只有眼睛紅腫,她不禁心生嫉妒,上前刺了幾句。
“放嫁的名單才剛出來,三太太批過,姐姐是知道自己要嫁人了,歡喜得哭了一個晚上?”
聽到這明是戲謔,暗為譏諷的話,落霞忍不住將手帕緊緊揉成了一團,連一個勉強的笑容都擠不出來。
耳聽六路的千秋注意到這邊的暗箭,他壓根不搭理氣勢洶洶的秀一,扭過頭對落霞:“回去拿兩個煮雞蛋,剝了皮浸在涼水里,然后敷在眼睛上滾一滾好。”
聽到這話,青茵登時眉頭倒豎:“拿雞蛋敷眼睛?這不是糟踐東西嗎?”
“敷完之后洗干凈吃了得了,哪里是糟踐?還是,當初落霞在你家的時候,連雞蛋都吃不上?”
青茵見千秋轉頭看向自己,一時心頭憤然。
當初落霞剛進府認了向媽媽為干娘,在她家學規矩時,別雞蛋,連飯菜都是她們兄妹剩下來的!
而秀一沒想到千秋非但不在乎自己,反而還有心去管一個丫頭,登時快氣炸了:“你自己糟蹋東西不夠,還教別人糟蹋東西?”
直到見其憋得面通紅,千秋方才背著手走過去,竟是委實不客氣地拍了拍秀一的腦袋,隨即才退后兩步,打量著這個呆若木雞的侄兒。
“乖侄兒,既然你是來鶴鳴軒借書的,應該對代理主人客氣一些,否則萬一我心情不好,不放你進去呢?”
見秀一臉一下子黑了,千秋這才故意得意洋洋地:“不過我現在心情好,你進去,大人不計人過,我這個當叔叔的會和你這侄兒一般計較?
被人戲謔到這份上,秀一又羞又怒,哪里還有借書的心思,竟是氣急敗壞扭頭走。
這下子,青茵頓時慌了。她的母親向媽媽是秀一的嫡親祖母大太太的心腹,怎么敢得罪真正的主子?
見青茵拉上青草拔腿去追秀一,千秋趁機悄悄對落霞囑咐道:“記住,回去關院門上門閂,今天是天王老子也不許進清芬館。”
盡管不明其意,但落霞看著滿臉認真的千秋,不知不覺把疑問吞回了肚子里,重重點了點頭。
當青草和青茵根勸不回怒氣沖沖的秀一,垂頭喪氣回到鶴鳴軒時,只見千秋正自顧自地爬梯子拿書,不禁都恨得牙癢癢的。
在青草和青茵眼中,七歲的千秋又不是秀一,沒有大太太和大少爺這樣的長輩啟蒙教導,怎么看得懂那些又厚又重的書,明顯只是糟蹋東西。
千秋折騰了一上午,吃過午飯在軟榻上憩了一個時辰之后,又開始爬上爬下,花了大半個時辰挑了好幾書,卻是抱了一足有三指厚的書下來,直接坐在地上背靠著書架津津有味翻看,還拿著一支筆蘸墨寫寫畫畫。
看到這一幕,想到早上千秋還把秀一氣走,青草終于忍不住了。
“九公子,人家多少讀書人買不起書,只能去書鋪抄了回去讀,您不能惜一點嗎?”
“窮措大寒窗苦讀十年,一朝金榜題名,不過當個**品的官。比不上有些人憑運氣能榮華富貴,糟踐圣賢書玩。”
青茵也刻薄地諷刺了兩句,見千秋仿佛沒聽見似的,她沒好氣地:“九公子你好歹顧惜一下東西,府里哪位少爺有這么斯文掃地的?”
“斯文掃地這個成語用得不錯。”千秋埋頭翻看著手中那厚厚的大部頭,許久才抬起頭,“不過我喜歡糟書,那又怎么樣?”
他彈了彈手中的書:“我這三年書也不是白糟的。左手第三個書架,三層第一格架子,少了一套三卷書。四層第二格架子,一套十二卷的書都不見了。還要我再回憶一下,其他幾個書架少了哪些書?我聽你家里那個游手好閑的哥哥,最近出手卻挺闊綽。”
那一瞬間,青茵登時面如白紙,整個人劇烈顫抖了起來。
看她這幅光景,青草立刻意識到這里頭的貓膩,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她和青茵是表姊妹,向媽媽是她的姨母,她能到鶴鳴軒這種輕省的地方做事,也多虧了向媽媽。如今聽到表姐可能偷書,她哪能坐視?
青草強行擠出了一個笑容:“九公子又不識字,許是記錯了。”
千秋頭也不抬地:“當初我剛開始糟書的時候,爺爺身邊的影叔花了好幾天功夫,把這鶴鳴軒里所有的書抄了一張書目下來。畢竟我糟了哪些書,他補上的時候,總得心里有數。那時你們兩個還沒分到鶴鳴軒來。要知道是不是我記錯了,回頭請影叔清點清點行了。”
聽到這話,青草終于意識到千秋雖今日才挑起這個話題,可必定在此之前發現了端倪。饒是她再想幫一幫青茵,此時此刻也再不敢做聲了。
府根基淺薄,家規都是老太爺一條一條定的,別的好,唯有手腳不干凈這一點,是一旦被抓到必定會引來嚴厲處罰的罪名!
發現青草不自覺地往旁邊躲了一步,赫然要和自己撇清,青茵臉發青,雙手死死絞在了一起,看向千秋的目光中,終于再也沒有了輕蔑和鄙夷,卻多了深深的怨恨。
“那些書放在這書房也只是給你糟踐,還不如拿出去給真正的讀書人!”
脫口而出嚷嚷了這兩句之后,青茵終于意識到自己等于親口承認了。面慘白的她踉蹌后退了幾步,突然奪門而出。闖了這么大的禍,她能夠指望的只有身為大太太陪嫁丫頭,如今府里極其有頭有臉的母親向媽媽了!
她絲毫不知道,看著她跑掉的背影,千秋一沒有嚷嚷,二沒有起身,嘴角卻是帶笑。看書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時間找到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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