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楚安將那通報有白門氏子弟前來求學的弟子打發了出去,隨即暫且停下了腳步,沖著旁邊的葛衣青年微微一笑。
“令尊倒是神通廣大,居然真能讓老兒的兒孫跑到我這里拜師求學。”
“家父雖然不在位了,可他到底是進士出身,故舊滿天下,總比老兒一個泥腿子強!
“呵,余世侄應該,令尊如今雖去職,卻總算如愿以償重新登上余氏家的宗譜,那可比令尊從前當老兒的走狗強!
葛衣青年一下子漲紅了臉,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瞥了一眼門外的秀一,意味深長地:“識時務者為俊杰,不止家父,邱先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只要你今日拒了氏子,朝中那邊又正好發動起來,將來你不但聞名金陵,還將聞名天下!”
邱楚安瞇了瞇眼睛,哂然一笑道:“老兒鄉野村夫,不學無術,何德何能竊據廟堂之高?他還有臉稱什么白門氏,簡直笑話!”
他到這里,轉身大步來到了門前。對于退后兩步恭謙行禮,再次道出來意的秀一,他只是拿眼角瞥了瞥,隨即輕蔑冷哼了一聲。
“我不曾聽過什么白門氏!來拜師求學都尚且要虛報家名的人,如若收在門下,日后也是有辱我的清名!!”
秀一心中咯噔一下,卻還想盡最后一點努力:“晚生家中曾祖是戶部尚書……”
“原來是太昌,他一個泥腿子出身的不學無術之輩,也敢稱什么白門氏?”
盡管千秋已經打算不去受這個氣,可是,當他聽到這個爺爺口中頗為有名的邱先生竟然如此對待秀一,他終于完忍不住了。
算他那個侄兒有千般不好,回家關上門怎么著都行,還輪不著外人羞辱!更何況這個號稱名士的家伙竟敢瞧不起爺爺和家?欺人太甚!
他正打算上前好好出一口惡氣,恰好看到那葛衣芒履的青年也跟著走了出來。
“尚書崛起不過十余載,何必附庸風雅稱什么白門氏,給自己面上貼金?聽尚書的書房藏書數以千計,卻寧可讓撿來的孫子糟蹋,也不知道送與貧寒士子,結納賢才,也難怪邱先生瞧不上這幅暴發戶做派!”
這是又欺負到我頭上了?
千秋心中更怒,卻突然聽到旁邊的影發出了一聲輕咦。
他立刻反應了過來,連忙問道:“影叔,你認得那個裝清高的子?”
影語氣不帶任何波動地:“那是余澤云,前吏部侍郎余建龍之子!
千秋當然不會懷疑影是否認錯人。這位從來如同影子一般跟隨老爺子的護衛,也不知道見過多少達官顯貴,記性絕對好。
他也不會問余建龍是誰。他在鶴鳴軒廝混三年,當然聽過余建龍其人,更知道那家伙和老爺子之間一段忘恩負義的公案。
看到秀一已經完被那一老一少給懵了,仿佛隨時隨地都可能哭出來,千秋一甩袖子大步上前,高聲道:“照余公子的話,你家的藏書可以無償送給天下寒士?”
見一眾目光頃刻之間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故作天真地:“如果真是這樣,我回頭請人為余公子揚名,是金陵城中有一位好善樂施,仗義舍書的余公子,肯拿出自家部藏書來周濟天下讀書相公!”
話間,他已經過了秀一,直接擋在了已經無地自容的家伙面前,昂首挺胸看著面前那兩個成年人。
余澤云做夢都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被一個孩子如此反問,一時竟是為之啞然。
看千秋那一身鮮艷服色,素好雅淡的邱楚安便心頭不喜,當下冷冷道:“家真是好家教,師長話,你一介孩童也敢胡亂插嘴!”
“師長?你既對我白門氏嗤之以鼻,不肯收我侄兒入門,那和家沒有瓜葛。既沒有瓜葛,你憑什么以我侄兒師長自居,憑什么在我面前擺架子?”
提高聲音的千秋看也不看那氣得發抖的邱先生,微微一頓,斜睨了余澤云一眼。
“余公子,記得你父親當年在太守任上犯了事,為了起復,天天到我家來,稟帖上的落款還寫的是門生孫兒。既然你父親都自稱是我爺爺的門生孫兒,你是他兒子,論起輩分來,也和我侄兒長安平齊,你你算哪門子師長?”
余澤云今日葛衣芒履來拜會邱先生,滿腹詩書,儀表堂堂,來往邱家門下的哪個門生弟子不喝一聲彩?
可此時此刻硬生生被千秋牽扯出了當年父親諂附老太爺的舊公案來,而且還硬生生變成了秀一的同輩,換言之是千秋的晚輩,他登時面色慘白,嘴唇哆嗦,剛剛想好的反詰竟一下子都忘了。
躲在千秋背后的秀一看在眼里,只覺得痛快極了,第一次覺得討厭的九叔有些可。
自己看重的年輕俊杰居然被家子弟噎得作聲不得,邱楚安也是又驚又怒。從千秋這口口聲聲的爺爺,他已經認識到千秋便是老太爺撿來養的那個孫子,登時怒斥道:“也只有不學無術的老兒,才會收養你這種牙尖嘴利,有辱斯文的豎子!”
看到四周圍看熱鬧的路人少也有好幾十,千秋哂然一笑:“我爺爺收養我怎么了?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照你這么,我那時候才巴掌大,難道該丟在路上凍餓而死,送了一條命?如此沒有同情心,還好意思稱名士?”
再次強詞奪理打啞了邱楚安,千秋方才又看向了余澤云。
“府藏書,那是爺爺用俸祿一冊一冊積攢起來的。若有貧寒士子想要來借,爺爺考察品行,當然會挑那些讀書專心,還書迅速,值得信賴的人慷慨大方借出去,但倘若以為你的是我的,想用道義要挾他拿來送人,那豈不是挑唆別人如何不勞而獲?還是你們余家人都不勞而獲慣了?”
“難不成你家糧食多,卻有人跳出來指手畫腳,你不許自己釀酒喝,只能拿出來送人?”
到這里,千秋沖著四周圍聚集起的旁觀者拱拱手道:“還有,這位邱先生剛剛我侄兒長安報白門氏是虛報家名。我倒要個明白。家世代是金陵地人,昔日南朝宋國定都建康的時候,南門宣陽門叫做白門,至今都是金陵別稱,我家侄兒剛剛聲稱白門氏,有什么不對?”
“難不成天下只有你們邱家余家能稱郡望,其余人家連在姓氏面前加個地名都不行?這是誰定下的規矩?往臉上貼金也該有個限度!”
見眾人一時為之哄笑,邱楚安一張臉則是漲得通紅,和余澤云那蒼白如紙形成了鮮明對比,千秋大聲道:“你走你的獨木橋,當你的金陵名士,我走我的陽關道,這天下又不缺教書先生,我侄兒還怕找不到地方求學?成心踩著家揚名,人品太差!”
千秋轉過身,不由分地對秀一道:“長安,咱們回去,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邱楚安如此品行操守,不配當你的老師!”
痛痛快快出了一口氣,如今秀一壓根沒想到回去之后大太太會是什么反應,只覺得解恨,想都不想答應一聲跟在了千秋后面。
等兩人來到馬車前,千秋發現一貫面無表情的影給他們打開車門時,似乎嘴角有個微微的弧度,竟然仿佛在笑。他愣了一愣,盯著對方的臉看了好半晌,可是這么一會兒功夫,他聽到背后傳來了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
“螟蛉子,你給我站!”
見余澤云氣勢洶洶過來,濁世佳公子的氣派無影無蹤,千秋不禁哂然一笑。
你讓我站住我站。克麖澭狭塑,隨即沖著那個已經被影攔住的家伙笑了笑。
“對了,爺爺起前頭余侍郎的事,還提過有機會一定要送他一副對聯!
他故意拖了一個長音,這才一字一句地:“上聯曰,仗義每從屠狗輩,下聯曰,負心多是讀書人!”
這一副對聯一出,四周圍觀人群頓時發出了一陣更大的哄笑。
邱家門口,邱楚安面色鐵青的站在那里,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寒意。
的都如此刁滑利口,更何況老的?朝中那些大人物籌謀倒,能成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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