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門前的大街上，從巳正過后，車馬便絡繹不絕，幾乎把偌大的一條路給完塞住了。

    被老太爺趕出來迎客的二老爺和三老爺面對如此賓客盈門的場面，想到老太爺之前，那場鬧得上上下下雞飛狗跳的突發重病是裝的，不禁都有些牙癢癢的。

    然而，大太太那一日吩咐他們四處打探，他們卻只聽朝中不少人得知自家老爹病倒彈冠相慶，可要老太爺是怎么被氣病的，政敵想干什么，他們傾盡力，卻半點端倪都沒有。

    所以，眼看登門的三品以上官員來多，兄弟倆也不禁發心翼翼，再也不敢當老太爺是題大做了。

    否則老太爺發瘋亂撒請柬，這些朝廷大員會這么容易賞光蒞臨？不少還是政敵仇人！

    大門口是家兩位老爺坐鎮，待客的五福堂前，便是晚一輩的千秋等人當起了門童。

    當然，要門童還是過分了點兒，客來打簾子的事不歸他們管，譬如千秋只要端著笑臉對人作揖行了。盡管腮幫子笑得都有些酸了，可只要不當磕頭蟲，他還是很能忍的。

    而府的第四代中，只來了一個年紀最大的秀一。可秀一站在其父廷鐘身邊，千秋是有心問問之前托其打聽嚴詡的事怎么樣了，卻怎么都找不到好機會。當他耐著性子繼續敷衍那些賓客的時候，突然只聽得一聲哂然冷笑。

    “五福堂……老兒起的名字還真夠淺薄的。”

    話得如此刻薄，千秋哪里還聽不出這其中那**裸的鄙夷不屑？

    瞥見今日請假在家的廷鐘這位第三代長兄聞聽此言流露出了幾許猶疑，仿佛不大敢上前理論，其他縱有義憤填膺的，看這情形也不敢出頭，他意識到來者恐怕官位不低，不禁心里快速合計了起來。

    可還沒等他開口，一旁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吳尚書此言差矣。尚書洪范篇有云，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昔日箕子用五福勸王，這是大道，怎么能淺薄？”

    千秋只聽聲音知道答話的是秀一，心中不禁舒了一口氣。

    四書五經這玩意，他泡在鶴鳴軒這三年當然也翻過，憑他記憶數字和地圖的好腦筋，約摸也啃了不少，可看歸看，他和老爺子一樣，除卻論語和春秋，其他的大多不感興趣。

    所以這風頭秀一出得正好，換成他還真不如。

    當然最重要的是，秀一叫破了此人身份。這竟然是刑部那位沒人緣的尚書吳仁愿！

    千秋細細端詳來人。只見其五十出頭的年紀，鬢發微微發白，此時沒有穿官服，通身松花綠的繭綢便袍，黑布履，頭上戴著唐巾，瘦長臉，眼睛不大，表情死板，光是從這外貌，一股刻板到有些刻薄的氣息便撲面而來，更像是私塾里專打學生手板的老學究。

    在聽到秀一這番話后，這位吳尚書那神色顯得更不高興了。

    而廷鐘覺察到了這一點，狠狠瞪了一眼秀一之后，快步迎了上去：“吳尚書恕罪，犬子年少不懂事……”

    “不懂事？呵，家真是有后啊，好生伶牙俐齒！”吳仁愿簡簡單單瞇了瞇眼睛，卻是再也不理會廷鐘試圖轉圜的打算，昂首直接進了五福堂，竟是根不理會其他人。

    見此情景，廷鐘沖著秀一喝道：“你干的好事！”隨即，他轉身匆匆追進了五福堂。

    盡管里頭還有他幾個成年的弟弟在待客，可吳仁愿卻又和其他的高官不同，他真不知道老太爺發什么瘋，偏把這位素來不對付的政敵請到家里來！

    千秋瞅見秀一呆立那兒，須臾耷拉了腦袋，轉身往屋后跑，站在最邊上的他也懶得和其他人打招呼，悄悄閃了。等到他從另一邊追了上去，正正好好堵在了秀一跟前。

    看到家伙那不住抽噎的樣子，他沒好氣地道：“哭什么？錯的又不是你！”

    秀一想到那一日千秋把邱楚安和余澤云罵得面紅耳赤，招架不得，今天自己只是拿正理辯駁吳仁愿，卻反而遭到了父親如此責備，他委屈得要命。

    此時聽到千秋這一句錯的不是你，他不禁哇的一聲哭出聲，直接撲了過來。千秋來還想躲，可聽到家伙脫口叫了一聲九叔，然后扒著他的肩膀嗚嗚嗚哭個沒完，他也沒辦法了，不得不硬著頭皮變回大人，疾言厲色地數落了起來。

    “你爹在朝中做官，雖吳尚書不是他管上司，可他很容易被穿鞋，所以不得不安撫這個嘴不好，還沒氣量的老家伙，只能在面上你兩句，也算是給人一個交待。可你這樣跑了，別人看在眼里，還當你連挨兩句的氣量都沒有！別哭了，再哭心大伯母訓你！”

    也許是這話確實有點用，也許是大伯母三個字嚇壞了一貫畏祖母如虎的家伙，秀一立時退后兩步，使勁吸了吸鼻子，竟要用袖子去擦眼淚。

    秀一趕緊把人拉住，塞了塊手絹過去。等看到秀一眼睛哭得發紅，鼻涕也不住流下來，不消一會兒把自己那塊手帕糟蹋成了霉干菜，他突然想起剛剛家伙伏在自己肩頭哭了一場，連忙側頭往肩膀看去。

    不消，這件今天才上身的新衣肩頭濕了一大片，水痕宛然可見。

    順著千秋的目光，秀一也發現了自己捅出的簍子，這下子登時無地自容。被父親訓哭跑了也算了，還抱著千秋哭了一場，留下了這么分明的痕跡，他以后臉往哪擱？

    最重要的是，這還是太爺爺為了今天拜師宴特意給千秋定做的衣服……

    千秋打算不理這點事，可轉念一想不定還會有吳仁愿這種刻薄挑刺的人，他打哈哈：“沒事，爺爺統共做了兩套，一會兒我回清芬館換上行了。倒是你，上次在我面前拍胸脯答應的事兒，你可別忘了！”

    以為千秋至少得嘲笑他兩句，可沒想到人家決口不提剛剛自己這丟臉的一茬，秀一想想從前自己對千秋的輕慢，著實覺得慚愧極了。可是，千秋現在的這件事，他同樣有些糾結。

    “之前從同泰寺回來之后，祖母拘著我在房里讀書，不許我出門。我試探過她的口氣，可卻被數落得抬不起頭來。”秀一著愈發心虛，聲道，“結果我什么都沒打聽到。”

    大太太既然不肯，那么嚴詡的背后絕對是真的有蹊蹺……

    千秋摸著下巴沉吟了好一會兒，最終拍了拍秀一的肩膀道：“好了，沒打聽到算了，這樣，你跟我回一趟清芬館，我換衣服，你敷一敷眼睛。有仇不報非君子，咱們回頭也讓那個吳尚書吃一回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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