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最熱鬧的地方，無疑是文廟，也就是夫子廟那一帶。

    而金陵城最冷清的地方，卻是北面的玄武澤。

    只聽過玄武湖的千秋當初還特意打聽過，之所以叫澤，而不是叫湖，那是因為吳太祖席卷衛朝天下，坐了江山定都金陵之前，就有相師看出開國太祖的王氣，道是金陵乃是福地，但太祖卻在玄武湖有一劫，如要避免最好改名，而且還不是改玄武兩個字。

    因此太祖最終奪得天下，一登基，玄武湖就成了玄武澤。

    這還不算，就和千秋那一世，赫赫有名的太平宰相王安石直接把玄武湖給廢了，瀉湖還田，結果玄武湖消失了兩百余年，那座江寧城卻常常鬧內澇一樣，這一世也有人覺得，太祖既然不喜歡玄武澤，那么就把湖水排干，直接換成良田做皇莊豈不好？

    然而，事實結果就是，一點都不好，這主意簡直是爛透了！

    太祖皇帝心中對玄武澤同樣頗為忌諱，就在他親自視察玄武澤泄水的那天，天降暴雨，即便是前呼后擁，太祖皇帝愣生生在躲雨時落水，之后一場風寒之后去了半條命。勉強逃生的吳太祖再也不敢亂打玄武澤的主意，慌忙把廢湖還田的建議丟進垃圾堆，又把玄武澤劃為禁區。

    不許捕魚，不許游船，不許養殖……無數個不許，讓眾多百姓不得不搬離。至于將這風景秀美的地方劃為禁苑，因為吃過天大的虧，吳太祖根不想再接這樣一個邪乎的燙手山芋。甚至后悔建城時將此包括在內。

    如今百年過去，禁區早就不如當年那樣時常有官兵巡邏，幾代之后的皇帝也默許了開禁，可時間一長，這地方卻是名聲在外。除卻極少數不怕鬼神之的莽書生，腦袋別在褲腰里的江湖武人，又或者是窮得叮當響不得不鋌而走險的窮苦百姓，金陵城北面的玄武澤大多數時候就是一個荒僻的野湖，因為少有人走，水邊不少地方野草叢生，蘆葦遍地。

    可這一天，荒僻的野湖卻來了一群游客，其中甚至還有玄武澤十年見的女客。大吳不同于北燕，男女大防雖還不至于森嚴到被人瞅見一眼就要去投水自盡明志，可是有身份的人家，女子就在家里捂得是牢，恨不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而現如今，這一行人里，從當中一輛馬車上下來的女郎雖并不是身著大紅大紫，也不曾珠玉滿頭，不過一身素淡的天青色襖裙，可那手腕上一對毫無瑕疵的羊脂玉手鐲，卻顯出了家境的富庶殷實，更不要頭前身后那隨侍的幾個使女和眾多隨從了。

    然而，此時她卻擺手制止了要跟上來的眾人，自顧自地往水邊走去。她的膚色微微有些不那么健康的白皙，容顏雖秀美絕倫，可眉間微蹙，依稀流露出幾分弱柳扶風之態，然而那絲毫不見軟弱，反而頗為堅毅的眼神，卻又將她和那些傷春悲秋的千金姐區分了開來。

    緊緊跟上前的，只有一個男裝打扮的侍女。她一面提著裙子，心翼翼地不想讓腳下的新靴子踩上污泥，一面低著頭：“姐，這玄武澤有什么好看的，聽金陵城里一大堆人都忌諱這地方，您還特地在這大冷天跑到這冷冷清清的地方來！”

    半晌不見人回答，她慌忙抬起頭，卻看見自家姐竟是已經徑直來到了水邊，那煢煢孑立的背影，竟是讓她看出了幾分不好的意思。嚇了一跳的她再也顧不得今天新換上的那雙鹿皮靴，三步并兩步沖了上前，一把抓住了自家姐的胳膊，唯恐一個沒看住對方輕生。

    然而，縱使她這身手就連隨從侍衛當中的大多數人都無法匹敵，可抓住那只明明沒什么力氣的手時，感覺到對方那種無聲的抗拒，她竟是不由自主又縮回了手，訕訕道：“出來的時候，老爺反復叮嚀囑咐，讓您千萬別使性子。”

    “我知道，他想讓京城那些貴人看到我最好最合適的一面。”

    形容淡漠地出了這句話，站在水邊的少女哂然一笑，哪怕身邊有那男裝侍女陪伴，可那種形影相吊的孤寂凄清，卻根遮掩不住。

    發現身旁的人不做聲，她也沒有再什么，只是望著遠處的水面出身。然而，就在這灰蒙蒙一片，分不清遠處是水面還是天空的天氣里，一陣水聲卻由遠及近傳了過來。

    男裝侍女怎么都不信，在這種大冷天里，除卻自家這位人前落落大方，風華絕代，禮儀出眾，實際上卻性情有些不出古怪的姐之外，還有別人有閑情雅致到玄武澤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來，第一反應便是有問題。

    她這一次再也顧不得考慮會不會惹人不高興，二話不竄到姐跟前，直接把人背了起來，轉身撒腿就跑。

    在她迅速退走的時候，那些隨從也已經慌忙上前接應，更有甚者直接拔劍警戒，如臨大敵。面對這一片紛紛亂亂的景象，青衫少女知道自己什么話都是白，索性聽之任之，一言不發，卻也不肯回馬車，目光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那水聲來處，只可惜湖岸邊蘆葦叢生，倉促之間卻也不知道來的是人是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于看到了一條船靈活地從蘆葦叢后穿了出來。初看極慢，可那船槳每次和水面一碰，卻能瞬間穿行老遠，不多時便已經到了她剛剛站過的岸邊。這下子，她身邊那些侍衛都緊張到了極點，男裝侍女更是死命拽著她想要回車。

    就在上上下下一團亂的時候，青衫少女便聽到了一個清朗的聲音：“老夫杜白樓，芊芊可在？”

    盡管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又或者，一頂斗笠直接把撐船人的臉給遮擋得嚴嚴實實，可聽到這個聲音，青衫少女，更準確地，千秋對胖子提到過的那位王妃熱門候選人程姐，立時又驚又喜地高聲叫道：“杜前輩，竟然是您親自來了！”

    隨著這個聲音，就只見船頭一個人影高高躍起，橫長長一段距離之后，足尖輕輕一點地后又是一個橫躍，最終輕輕巧巧落在了大隊侍衛面前。見人人滿臉警惕，更有甚者直接拿著刀劍指著自己，他也沒放在心上，直截了當地摘下了斗笠。

    這一次，頷首為禮的他的口氣顯然要隨便得多：“我得信到了揚州之后，聽你啟程來了金陵，就一路追了過來。天冷風大，玄武澤這種地方又不是賞玩之地，怎會想到這兒來？”

    “來是想著太祖皇帝雄才武略，沒想到卻是被區區一個湖弄得進退失據。古往今來，讖緯相術之類的東西，也不知道蒙蔽了多少該英明的人，所以過來憑吊憑吊。但更準確地，不過是消磨一下時間而已，想不到真的能等到您。”

    程姐臉上再也沒了起初那淡漠，多了幾分鮮活的少女氣息。見面前的那些隨從依舊圍著自己，她便挑了挑眉道：“浮云子杜前輩雖離開青城多年，但他畢竟當過刑部總捕司總捕頭，如今不過是一年半載沒在人前出現，難道在你們眼中就成了可疑之人？”

    來的竟然真是浮云子杜白樓！

    一大群衛士頓時呆若木雞。而之前急急忙忙背了人回來的那個男裝侍女，更是兩眼放光地盯著那位曾經的絕世劍客，好一會兒方才想到了一個問題。

    自家在揚州時名氣不，但那是在閨閣千金的圈子里，如浮云子杜白樓這等練武之人方才如雷貫耳的名字，她怎么會知道？

    而更讓她瞠目結舌的是，眼見得程姐過一群隨從衛士，大步走到杜白樓身前之后，竟是襝衽施禮，隨即徑直往其背后一閃。緊跟著，這位在揚州大家千金之中，素來以禮儀典范著稱的閨秀，這才一字一句地：“杜前輩，我想好了，請帶我回青城！”

    蘆葦叢中，另一條的船上，之前貓了許久的千秋和胖子頓時面面相覷。

    蕭敬先也不知道從哪打聽到人會來玄武澤，所以胖子軟磨硬泡，死乞白賴，逼著千秋不得不同意一塊往這里來埋伏，從昨晚到現在，竟是蹲了一整夜。此時此刻，胖子已經忘了那一夜寒風吹過的酸爽，只顧著瞠目結舌了。

    趙青崖和葉廣漢不是這位程姐是他王妃的熱門候選嗎？看這前呼后擁的架勢，確實也沒錯，可現在浮云子杜白樓怎么就突然登場了？人怎么就突然要回青城了？這程姐竟然是青城派的？不好，難道因為吹風一夜，他的腦子快凍僵了？

    而千秋也同樣是云里霧里，很想把葉廣漢和趙青崖拖到這里，讓現宰相和前首相好好看看眼前這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情景。他使勁按捺住想要跳出去的沖動，偷瞥了身后那個叼著蘆葦桿的船夫，繼續屏氣息聲，各種各樣的腦洞卻是一個個連續不斷地往外冒。

    就在他腦補出第N種猜測時，就只見之前那個背過程姐的男裝侍女倏然沖上前去，大聲叫道：“姐，你就忍心拋下老爺不管嗎？”

    “他有夫人，有兒子，有親朋好友，更有不計其數的門生弟子，我這個女兒不過是能讓他賺得那些世家關注投資的傀儡而已。什么忍心不忍心？打從他當年始亂終棄，害得四歲的我沒了親娘，又瞧著我好利用，散布什么幼鳳命格，我就已經沒有爹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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