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經過了子時，但府鶴鳴軒的燈卻依舊還亮著。

    這并不是常見現象，因為老太爺之所以在早年間吃過很多苦的情況下，這些年卻依舊老當益壯，精神矍鑠，靠的就是吃得下睡得香，大多數時候都早早就寢養精蓄銳，以備第二天在朝會以及政事堂中那些勞心勞力的場面。

    所以，這么晚老太爺還不睡，各房自然都派人來打聽，生怕老爺子遇到了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又或者身子有什么不好。二房三房派來的人，老太爺直接吩咐影三言兩語攆了回去，可長房那邊卻是大太太親自過來，他就不能把人拒之于門外了。

    見了長媳，見她并沒有探問外間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他心情又稍稍轉好了幾分，少不得多了兩句。

    “我不礙事。雖一大把年紀了，但這點不要熬夜的分寸我還是有的。你也去見一見那幾個大驚怪的，讓他們少琢磨我的心思。前方大事在即，后方不能出差錯。”

    只聽大事在即四個字，大太太便忍不啄中一跳，暗想今天自己把諾諾留在身邊過夜竟是做對了｝竭力敝若無其事的樣子，笑著道：“既如此，可要廚房那邊備著宵夜嗎？”

    老太爺搖了曳，毫不在意地：“讓其他人都歇著，今天晚上邪陪著我等就好。橫豎攢盒里有點心，我這兒也有單獨的茶房，不用其他人陪我熬。你回去之后，也早點歇息，不用記掛我這兒缺什么。放心，我心里有數，就是等千秋回來。”

    大太太可不覺得老太爺單純是寵孫子寵到天上，第一反應就是千秋恐怕會帶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所以身為一家之主的老太爺才不顧此刻時辰已晚，自己又人老體衰，硬是要這樣等著。她默默點了點頭，再也沒有多什么廢話，行過禮后就悄然退下。

    而她這一走，老太爺方才對影頷首道：“邪，換點滾燙的熱茶來ｊ紀大了，這還真有點困了，不喝點東西竟然就是熬不住。那個臭杏，什么今晚應該不回來，他要是真敢不回來，回頭看我不找他算賬。”

    影知道老太爺也就是嘴里，實則根不相信千秋會不回來——事實上，當他得到某些駭人聽聞的消息之后，讓周霽月去跟著千秋，就是因為知道一直勉強還敝著表面安定的金陵城這一次恐怕要亂了。只不過，和一直互通有無的東陽長公主府比，晉王府明顯不是那么容易打探的，他也無意去觸及蕭敬先的逆鱗，那就只能靠千秋了。

    因此，他點頭答應一聲便出了屋子。平日鶴鳴軒里做事的人，此時此刻已經都被老太爺攆了去睡覺，只有廚房里守著一個他親手帶出來的護衛。這會兒他到了灶上取熱水，又從懷里拿出老太爺往嘗不太喝的某種提神茶葉加進茶壺，泡好一壺之后，又吩咐人看著火，方才轉身出去。

    然而，影這一次次忙活了三回，老太爺整整灌了三壺茶，上了凈房兩次。眼看上夜的梆子聲敲到了四更天，都有些迷糊的老太爺方才聽到了影的聲音：“老太爺，有人來了，沒走正路，應該是九公子。”

    老太爺一個激靈驚覺過來，緊跟著方才醒悟到影的是沒走正路，他不禁笑罵道：“沒走正路就是千秋，萬一是飛賊呢？”

    聞聽此言，影便認認真真地：“咱們府里不是吳府，也不是別的地方，如果是飛賊摸進鶴鳴軒，那么我唯有自凈罪了。”

    原只是開個玩笑的老太爺頓時悻悻：“什么自盡，呸呸呸，鏡不吉利的話！我這不是隨口打趣一句嗎？你就是這點不好，凡事太認真，也不知道跟著我老頭子個笑話！”

    對于老太爺這點的郁悶，影當然是只當完沒聽見。他露出了一個別人很少能看到的笑容，卻是大步走到門前，一把拉開了門。幾乎與此同時，一個人影正好竄到了門前。兩廂一打照面，他就只見來人猛地后退了兩步，隨即按著胸口倒吸了一口氣。

    “影叔，你嚇死我了ｕ么這么巧你開門出來？”

    “你影叔那是順風耳，聽到你來了特意去迎接你，結果你杏居然還被嚇著，真是不識好人心！”

    聽到影背后傳來了老太爺的聲音，千秋連忙沖著很少開玩笑的影做了個鬼臉，隨即從他身邊一溜煙跑進了屋子。他不用多問都知道爺爺是一直在這里等自己，因此長話短，先把晉王府那邊剛剛了解到的那些情況挑明了，隨即就要東陽長公主府那兒的情形。

    結果，老太爺卻擺了擺手：“你師父他娘那兒是怎么個情形就不用了，我心里有數。”

    千秋之前就大約猜到老太爺應該已經知道了長公主府的鬧劇，所以故意先晉王府那檔子事，此時爺爺果然止住了他，他便沒有繼續解釋，而是咳嗽一聲道：“長公主讓我捎話給您，裴家也不知道得罪了哪個狠人，竟然用這樣的連環計讓裴旭下臺。既然是避免不了一番震動，那就做好完的準備，要做就要把事情做絕！”

    老太爺雖已經通過影，知道了長公主府發生了什么事，可東陽長公主讓千秋帶的這番話，相當于在他就有決意的心里又加上了一塊重重的砝碼。

    “這還用？都已經是仇人了，難不成這次放過他，他下一次就會放過我？”

    心里雖然對東陽長公主的態度非常滿意，但老太爺嘴上卻還是不肯服軟。可就在這時候，影突然開口問道：“千秋，霽月不曾遇到你嗎？”

    一到這事，千秋登時一拍巴掌：“我都差點忘了，爺爺，霍山郡主蕭卿卿的女兒蕭京京也到金陵了。今天半路上遇到她，我差點以為是刺客，多虧霽月把她截下來，問清楚之后她竟好像是怕了她娘懲罰她，硬要賴在武英館，我把她扔給霽月帶去天寧客棧見她娘了。”

    此話一出，老太爺頓時輕咦了一聲，隨即側頭看了影一眼：“邪，你倒是會差遣人，讓堂堂白蓮宗宗主去給千秋當保鏢？虧你想得出來！”

    影卻眼睛都沒眨一下，仿佛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金陵近來多事，不是霽月，我不放心。若不是她，千秋也沒那么巧把蕭京京拿住。”

    “這倒是，芯頭一直都是福星。”老太爺眉開眼笑地捋了捋胡子，隨即唏噓不已地，“芯頭什么都好，就是太倔，當年叫我爺爺叫得好好的，現在卻又生分客套了，不是老大人就是老太爺，拿自己當外人，不好！”

    千秋知道老太爺口中的芯頭是誰，那當然不是指的今天老人家才第二次聽的蕭京京，而是周霽月——哪怕那已經是獨當一面的白蓮宗宗主了，但是在爺爺眼中，那仍舊是當年初見時痛哭流涕，彷徨無措的武門孤女。

    所以，他聰明地沒去接話茬，可緊跟著，就只見老太爺沖他一瞪眼道：“把蕭京京扔給霽月帶去天寧客棧，你就能放心了？雖蕭卿卿那兒一直都有刑部總捕司和武德司的人看著，可那個女人是什么角色？她是北燕先皇后的閨中密友，曾經運籌幄的謀士，又在南邊不動聲色經營起了一個紅月宮，你不覺得讓霽月一個人去，那是羊入虎口嗎？”

    千秋頓時一愣，隨即意識到，因為蕭卿卿在武英館那次露面之后就一直深居簡出，甚至只見過一個蕭敬先，又沒什么別的動作，久而久之，自己竟是真的忽略了這個不但魅惑眾生，而且在心智和武藝上都相當可怕的女人。

    他之前只想著把蕭京京那個纏人的芯頭送回母親身邊去，忘了周霽月這才是第二次見蕭卿卿，萬一那個女人翻臉不認人，憑蕭卿卿自身的武藝再加上帶來的那些手下……

    心中后悔的千秋立時道：“爺爺，我去天寧客棧看看……”

    這一次，他依舊沒能把話完，因為輪到影把他的話打斷了。

    一向話不多，表情變化更少的影子在做了個手勢打斷千秋后，嘴角竟是不知不覺露出了一絲少有的笑容：“老太爺，您和千秋的人已經來了。”

    咦，這么巧，曹操曹操就到？

    千秋心里一突，連忙拔腿就沖了出去。他這一走，老太爺頓時捋著胡子笑道：“這傻杏，剛剛不點破他還不知道擔心，覺得人家芯頭武藝高強，那就大膽使喚？虧得北燕那個公主居然因為惦記著他一路追到了金陵來，這就是個不解風情，傻乎乎的愣杏！”

    對于老太爺又是傻杏，又是愣杏的評判，影沒有接話茬，可嘴角那分明的笑意卻表明，他確實很贊同老太爺的話。真要適合今天晚上去跟著千秋當護衛的人，慶豐年也好，酗子也好，其實都可以，他卻獨獨去拜托了周霽月，自然有他的那一重用意。

    以超絕的耳力，他須臾就捕捉到了風中傳來的話聲。

    “霽月，你沒事兒吧？我正想去天寧客棧呢……那個，對不起，丟了個大麻煩給你不，還讓你獨自去對付那個妲己似的母狐貍……”

    “什么妲己？蕭卿卿又不是妖后奸妃，而且也沒有你得這么危險。蕭京京是纏人了一點，可也還沒那么麻煩……嗯，至少沒你麻煩！”

    影聽到這里，忍不住微微一笑，竟是沒有再凝神運功，那聲音也就從他耳邊消失了。

    而外頭的千秋聽到周霽月評判蕭卿卿沒那么危險，蕭京京沒他麻煩，他不禁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周霽月好一陣子，最后竟是還摩挲起了下巴。見他這幅光景，剛剛出言打趣的周霽月不禁有些惱火地問道：“怎么，你還覺著我得不對？”

    “我在想你是不是有人冒充頂包的。否則英明神武的周宗主，怎么會沉迷美色，覺得那位當娘的不危險，當女兒的不麻煩呢？”

    他這話還沒完，整個人立時就往后跳了一大步，正好躲開了周霽月那突然橫掃過來的一條腿，這才嬉皮笑臉地：“這下驗證過了，能夠有這樣超絕身手的，怎么都不可能是人冒名頂替，只能是英姿颯爽周宗主！”

    周霽月被千秋得又好氣又好笑，卻也懶得陪他不正經了，當下收起笑臉：“我還有正事，不和你閑磕牙ｌ帶我去見老太爺，我今天去天寧客棧，親眼見到蕭卿卿臥糙床，而且好像病得很嚴重，她都出把蕭京京托付給我這種話了！”

    聞聽此言，千秋剛剛那戲謔調侃的好心情登時無影無蹤。他不假思索地：“好，爺爺正好之前因為等我還沒睡，你跟我去見他！”

    周霽月正要答應，冷不防千秋一把伸過手來��的手腕，不由分就急匆匆往前走去　管這種程度的拉拉扯扯在當年根就是家常便飯，那會兒嚴詡剛開始教千秋，沒少讓她對千秋演示某些打斗的招式，可如今時過境遷，千秋又故態復萌，她只覺得兩人又好似回到了那懵懵懂懂的孩童時代。

    可這一絲遐思來得快，去得更快，因為到了鶴鳴軒門口，千秋就已經主動松手，仿佛剛剛只是一時急切，她也就暗笑自己是忘了千秋是何等急性子，竟然會以為他有什么別的心思。果然，跟著千秋一進鶴鳴軒，她就只聽人三言兩語把她的話復述了一遍。

    相對于千秋，老太爺卻笑瞇瞇地先審視了周霽月好一會兒，這才仔細問了一番她見蕭卿卿的經過。得知周霽月把蕭京京留了下來侍疾，還承諾會請回春觀的宋蒹葭過去給蕭卿卿瞧瞧，他就贊許地點了點頭：“你這一番疵非常好，面面俱到。”

    周霽月對于老太爺的盛贊倒是淡然串，然而，老太爺緊跟著的一番話，卻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北燕這位霍山郡主當年便是一個身體孱弱的人，哪怕習武，也沒有完改變她的體質。這些年來苦心孤詣，細膩多思，就是換成身體再好的人都經不起折騰，更何況是她？如今金陵城中這一亂，可算是遂了她的心愿，她就是大不場，想必也是心甘情愿的。”

    周霽月畢竟是外人，不好立刻發問，面色大變的千秋卻是立刻問道：“爺爺的意思是，如今這一大堆事情，都是蕭卿卿的手筆？”

    話音剛落，老太爺還沒有回答，他就聽到了影的聲音：“今天好熱鬧，又有人來了。”

    隨著影這話，外間傳來了陣陣大呼行：“九哥，九哥，出事了，出大事了！喂，你們別攔著我，趕緊放我進去呀，再遲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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