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了年,江寧官場上,便消息靈通者在偷偷傳遞著一個情報(bào):魏國公徐家,可能要有一場大富貴了。uukla
來這種世襲勛貴人家,只要不去謀反,就不會倒大霉,反之也不會有什么大富貴。他們的階層已經(jīng)固定,不會窮,也不會陡然變闊。江寧又是腹里地區(qū),沒軍功可立,正常情況下是沒什么可能驟然得到什么富貴的。
但是話者言之鑿鑿,也容不得人不信,少數(shù)略知端倪者,在了解了這樁大富貴的可能之后,皆扼腕嘆息,“可惜了,這樣的大功居然給了勛貴!這不是暴殄天物?”
守備中官府內(nèi),一個瘦長身材刀條面孔的年輕男子正向著上首坐的中年太監(jiān)轉(zhuǎn)述著自己聽來的消息。他的消息很是靈通,所知的比普通人更為詳細(xì),到最后又捶胸頓足道:“義父,這是何等的大功啊?這功勞立下,于民間是個活菩薩,于朝廷里也足以比的上戰(zhàn)功了。若是這功勞落到咱頭上,您老人家何愁不能回京做個內(nèi)相?這該死的范窮酸,眼里就沒有干爹!”
現(xiàn)年四十二歲的皇恩厚生得白白胖胖,滿面油光,不管為人如何,只從相貌看倒是一副好好先生模樣,于江寧城內(nèi)素有彌勒之稱。此時聽著義子黃繼恩的匯報(bào),面上不喜不怒,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只將一串玉石念珠在手上不停轉(zhuǎn)動。
“好了,我知道了。這是好事情,我們應(yīng)該高興才是。這天花是多嚇人的事情啊,咱們江寧這次死了上千的人,現(xiàn)在也還在死人。你為了躲天花,甚至在瓜州住著不敢回來,連堂堂國公府的姐都不能幸免,連咱家這心里,也一個勁的哆嗦。這么厲害的瘟病,誰敢不怕?我甚至想著,若是事不可為,就把花莊一把火燒光,拼著燒死幾千人,也要救一城軍民。若這牛痘真的有效,能從此絕了天花禍患,是我大明天大福氣。這是列祖列宗保佑,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好事。不管誰得功,最后都是有利于大明。就好比一鍋飯,你吃我吃他吃,肉總是還在鍋里,沒便宜到外面。你鬧騰個什么?”
“干爹,話不能這么啊。這鍋肉咱吃和外人吃,那能一樣么?其實(shí)兒子看來,這牛痘的事現(xiàn)在也沒個準(zhǔn)。兒問了城里幾個體面郎中,都這牛痘有傷天道,是妖術(shù)。牛的痘液往人身上種,一準(zhǔn)出妖精。”
黃恩厚哂笑一聲,“蠢!那幾個體面郎中,都是種人痘的吧?他們那痘苗賣的多貴,自己知道。若是牛痘方傳開,還有他們的飯吃?我可聽了,那牛痘便宜,而且不死人,臉上不見疤,比人痘強(qiáng)得多了。正因?yàn)榕6缓糜茫切┤瞬乓6皇茄g(shù)邪法,他們這么,證明牛痘是好東西。你也是常在街面上走動的,這還不明白?”
黃繼恩笑道:“干爹教訓(xùn)的是,兒子記下了。只是兒子琢磨著,既然這牛痘方有那么多人反對,可見還是有文章可做,若是真的把事情辦砸了,魏國公府一準(zhǔn)記恨范進(jìn)……”
“住口!”黃恩厚聲音一寒,“混帳!白跟了我這么久,怎么腦子還是這么不開竅。別忘了,我們的好日子是從哪來的?你在這鍋里多盛一口飯,這不叫毛病,不讓別人上桌,也不叫毛病,可是要想砸這口鍋,那就是罪無可赦!牛痘這件事不管誰做,最終都是惠及朝廷為萬歲爺爺分憂,誰敢讓它做不成,就是砸大明的鍋,咱家這里絕不輕饒!再者這事現(xiàn)在是徐家來做,那就必須做成。我如果沒猜錯,現(xiàn)在徐家已經(jīng)給京城定國公府寫信,要親戚準(zhǔn)備幫著他表功了。這個時候你敢出來壞徐家的事,攔他們的路,不是要擺明了和徐家對著干?”
“干爹您老人家是先帝爺潛邸,與馮雙林(馮保)也是同門,還怕了他個國公?”
“張江陵呢?”黃恩厚的聲音有些陰森,與他寬厚的外相頗有些不相符合。黃繼恩只覺得來暖意如春的房間內(nèi),一股陰風(fēng)吹起,不自覺地縮縮脖子。
“這件事表面上是魏國公在做,可是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的出背后是張江陵的勢力。范進(jìn)……或許用不了多久,就是張家的女婿了。張家加上魏國公,一個權(quán)相,一個勛臣,兩下聯(lián)手推動的事情,你想要攔下,你長了幾個腦袋?他徐家有丹書鐵券,打死你都不用抵償?shù)模啦恢溃縿e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腸子,干爹警告你,玩女人可以,但是一定要找自己惹得起的人來玩。薛五現(xiàn)在靠上了一棵大樹,咱們動不了,就少打她主意,若是為了個女人,得罪了張江陵,我先開銷了你,省得給咱家惹麻煩!”
他的聲音不大,語氣始終陰柔,并不十分嚴(yán)厲,可是黃繼恩頭上已經(jīng)見了汗。連忙跪倒在地,不住磕頭道:“兒子不敢,兒子不敢。只是兒子替干爹不服,他徐家富貴已經(jīng)到了頂,要這功勞無非錦上添花,倒是干爹您……”
“夠了!不就是回京做司禮監(jiān)掌印么?這是命數(shù)!人不能跟命爭,咱家命里無此福分,就不要奢求。難道偌大個江寧,還裝不下你這猴崽子?種牛痘防天花,這種利于天下的好事,絕不只在江寧一地推行,必要遍布天下,到時候少不了咱們爺們的事做,你還怕沒有立功做事的機(jī)會?只要用心當(dāng)差,沒你的虧吃!記住我的話,牛痘的事一定會成功,也必須成功,誰要是敢在這件事動歪腦筋,我要他的腦袋!”
他的語氣略微放緩了些,“你也是一片孝心,不過還是不夠聰明,眼界放的太窄。功勞拿不到又不等于就沒好處,只要咱家在這個位置上,該有的好處就少不了。江寧鎮(zhèn)守是做什么的?歸根到底,就是天家在江寧的耳目,替萬歲聽東南風(fēng)吹草動,看江南風(fēng)土人情。可是聽什么看什么什么,這里就有分較了。自古以來,這當(dāng)家人最喜歡聽的就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所以才有這么多人獻(xiàn)祥瑞,圖的就是讓萬歲爺爺笑一笑,萬歲一笑,你就好過了。要是見天給皇上面前報(bào)喪,不管你是出于多好的心,萬歲眼里,你也是個壞人,那便要倒霉。所以想當(dāng)好這個官,首先就是得會唱喜歌,知道獻(xiàn)祥瑞,而牛痘就是最大的祥瑞。這天花的厲害不在于能死多少人,而在于什么人都可能得天花。深宮大內(nèi),天潢貴胄,誰都跑不了。這牛痘方一出,天家血脈就再也不用怕出花。這樣的祥瑞,可比什么白燕五色龜值錢多了。咱們這搶個先,先把祥瑞報(bào)上去,讓萬歲高興,這比給一萬個人種痘的功勞更大!能躺著立功,你何必非要跑著去立了?傻東西,學(xué)著點(diǎn)吧。”
黃繼恩道:“干爹,這事還沒個定局,萬一有什么紕漏?”
“糊涂。這事是徐家做的,能有什么紕漏?他們鐵了心要給徐維志露臉,便是牛痘不成,也得它成,誰敢它不成,徐家第一個不答應(yīng),明白了么?不但徐家不答應(yīng),我們也不能答應(yīng)。如今君正臣賢,正是該出祥瑞的時候,誰要牛痘是假的,莫不是這君正臣賢,海晏河清是假的?那不是該抄家滅門!”
黃恩厚那胖臉上,依舊保持著佛陀般的笑容,只是在這剎那間,似乎多了幾分兇戾之相。
黃繼恩心頭巨顫,連忙道:“兒子明白了,牛痘是好的,種一個靈一個,大明有了牛痘,從此再不怕天花!”
“聰明。這就開竅了。”
“那兒子這就去通政司找?guī)讉關(guān)系,把咱的奏章先送到京里,搶在他們前面,免得被別人搶了功。”
“不必。這頭一份奏章,咱們不搶,讓給魏國公去報(bào),這是禮數(shù)。第二份奏章讓給江寧衙門,這是為官的聰慧。他們的奏章是發(fā)給張江陵的,咱們的奏章,是發(fā)給陛下的。咱家是先帝爺潛邸奴婢,眼里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宰輔。巴結(jié)元輔的事,他們?nèi)プ觯蹅冎恢矣诨噬稀_@樣的奏章到得晚,有好處。”
黃繼恩愣了愣,“干爹,您這樣,張江陵那里是否交待的下去?”
黃恩厚笑道:“張江陵……他也不過是陛下的師傅,我們是陛下的家奴,他這個私塾先生,管不到我這個家生奴仆頭上。再,別人怕張江陵,我卻不怕。范進(jìn)以為抱上了這棵大樹就能不懼風(fēng)雨,卻不知這大晴天,樹底下能遮遮陽,若是雷雨天躲樹底下,是會被劈死的。”
黃繼恩面色一喜,“干爹,您是?”
“我什么都沒,自己慢慢悟去。”黃恩厚嘿嘿笑著,把手串轉(zhuǎn)的快了些。“沒事的時候,少去玩女人,也多去看點(diǎn)書。咱家想當(dāng)初在內(nèi)書房,也是跟翰林讀過書的。雖然不敢滿腹經(jīng)綸,好歹記住幾個名字。夏言、嚴(yán)嵩、高拱……眼下天子年少,萬事離不開宰輔,這大臣們眼里只知有首輔,不知有陛下。可是再的孩子,也有長大的時候,等到萬歲親政,今天得意的人,到時候是個什么下場,可就難的很了。”
他手上的珠串轉(zhuǎn)的更快了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得意將來后悔的事也多了去了,記住干爹一句話,人這一輩子,就像是行船,不會永遠(yuǎn)逆風(fēng),也不會永遠(yuǎn)順風(fēng)。順風(fēng)船的時候,你得躲著它,免得被它撞沉了。可等到它逆風(fēng)的時候,自顧不暇,這個時候你不管想去做什么,它都沒辦法。”
他伸了個懶腰道:“你先去,給魏國公預(yù)備一份厚禮,眼看到年了,禮數(shù)不能差。我跟魏國公同城而居,總要恭敬著他才是。這次牛痘他是第一功臣,就沖每年多活下來的幾百萬人,咱也得敬他三分。禮物一定要貴重,不能省錢。”
黃繼恩領(lǐng)命而出,黃恩厚輕輕轉(zhuǎn)著手串,嘴里聲念叨:“牛痘……這確實(shí)是祥瑞,吉兆啊……今個可得多念幾遍經(jīng)文,謝過滿天神佛保佑著大明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司禮監(jiān)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也不知道陛下如今可長高了些,身子可還好?范進(jìn)……這個名字,咱家記下了。”
他輕輕轉(zhuǎn)動手串默念心經(jīng),臉上寶相莊嚴(yán),儼然一尊肉身菩薩。
天花莊外,徐維志身上裹著厚厚的大絨氅衣,依舊凍得瑟瑟發(fā)抖,不時掏出金表看著時間,又看向莊里,神態(tài)焦急萬分。這位平素江寧城里有名的紈绔子弟混世魔王,萬事向不上心。難得見他這般著急認(rèn)真的模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指針的走動速度,并不因人的心情而變化。徐維志幾次想要沖進(jìn)莊去,卻又沒有勇氣邁出這一步。終于,花莊里有人走出來,為首者正是鳳鳴歧,身后,則是十幾名隨其學(xué)武的弟子門人,以及幾個與他頗有交情的郎中。
這些人身上衣服比徐維志單薄多了,但是面上皆充滿紅暈,仿佛人人體內(nèi),都有一個號的煤爐在燃燒。沸騰的血,讓他們腳下生風(fēng),周身都有使不完的氣力,人人臉上都滿師興奮。
徐維志在幾個家將護(hù)持下快步上前,距離鳳鳴歧約莫十步左右時才站住腳步道:“鳳四,情形如何?”
他的地位不是鳳鳴歧這種武林高手能比,不管身手再怎么了得,在徐維志面前,依舊是百姓之身的鳳鳴歧要緊唱個肥諾,朝身邊郎中道:“你們幾位來吧。”
“回公爺?shù)脑挘P(guān)進(jìn)莊里的那十幾個軍漢,身體雖然虛弱,卻沒一個染上天花。這牛痘……果真有效。天佑大明,從此以后,再也不怕天花了!”
幾個郎中都不是種人痘的,于這件事上沒有利益沖突,是以能站在客觀的位置上,為自己能見證這樣一個醫(yī)學(xué)奇跡而欣喜興奮。
“你們再一遍,真的有效?”徐維志歡喜得上前一步,想要拍拍鳳鳴歧肩膀以示親熱,卻最終還是放棄了。伸手將那件價(jià)值不菲的大絨氅衣脫下來,朝著鳳鳴歧一丟,“差事辦的好,這衣服賞你了!我問你,牛痘的事這下就算是板上釘釘了不是?”
鳳鳴歧道:“正是。圣天子洪福齊天,大明萬民有救,有了牛痘,再也不用怕天花了。每年我大明可有百萬生靈免受病患之苦,實(shí)是江山之福,萬民之幸!”
徐維志道:“哈哈……人都我徐維志靠著祖宗庇佑,才有今天富貴。這回讓他們看看,我不靠祖宗,也一樣發(fā)達(dá)。來人啊!隨公子去找范進(jìn),好好喝幾杯酒!還有,請六姐也去,跟張大姐好好聊聊。這兩是咱的貴人,這回可得好好款待著!”
望著一行人遠(yuǎn)去的背影,鳳鳴歧體內(nèi)的血,在這一瞬間冷了下來。這位公爺熱心牛痘,顯然只是為了自己的功名祿位,萬千生靈,大明江山……或許自己想的太多了。
北風(fēng)漸緊,鳳鳴歧一身修為已到寒暑不侵地步,此時卻少有的覺得寒冷,下意識將那大絨氅衣裹了裹,帶著一干弟子及郎中,尋個酒店自去沽酒御寒。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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