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把時間稍稍前移,除夕之前的京城,同樣熱鬧而忙碌。uukla自張居正秉國以來,民生確實是呈現(xiàn)好轉(zhuǎn)趨勢,至少于首善之地而言,賣兒鬻女者日漸減少,每到年關(guān),百姓臉上也多少有了幾分笑容。
在地圖上以紫禁城為圓心,將京城劃分成若干個同心圓,離圓心近的地方,節(jié)日的氛圍就濃,于此居住或辦公者臉上的笑容多,但是真正位于圓心之內(nèi),整個帝國的最高統(tǒng)領(lǐng)者,此時卻是一也高興不起來。
大明朝當今的皇帝陛下,萬歷天子朱翊鈞時年十四歲,過了年關(guān),就可以算做十五。他的個子不高,白白胖胖,算不上英武,但也不至于難看,屬于個中人之相。身為萬乘之尊,無饑寒之餒,氣色面相總還是不差的,由于營養(yǎng)充足,十幾歲的孩子已經(jīng)有了大人樣貌。
在當下這個時代,這樣年齡的男孩子如果是在普通人家,已經(jīng)可以頂門立戶,算做個成年人。但是在帝國的概念里,只要他還沒成婚,就依舊算是孩子。上朝之后,還要在御書房接受恩師的教誨,為真正執(zhí)掌一個國家而努力學(xué)習。
皇帝是沒有假期的。
即使年關(guān)將近,各學(xué)堂或私塾里都已經(jīng)放假,作為皇帝,除去定期的經(jīng)筵以外,每天由元輔帝師張居正親自教授的課程,他也必須認真學(xué)習,除非張居正人因病或重要事務(wù)耽擱,否則,不能休息。
對于自己的恩師,皇帝是十分尊敬的,即使年紀長,親政的時間也漸漸臨近,甚至于智慧已開的皇帝,已經(jīng)偷偷在宮女身上了解了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秘密,可以算做一個成年人。但是在這位恩師面前,他依舊感覺自己像個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聚精會神,生怕一疏忽,就遭來恩師的批評。
皇帝永遠記得,父親剛剛?cè)ナ赖臅r候,首輔高拱公然出十歲天子何以治天下的悖逆之言,儼然有廢立之心,自己孤兒寡母的地位岌岌可危。正是這位恩師連同內(nèi)相馮大伴聯(lián)手挫敗了整個陰謀,保住了自己的皇位。那高大的背影,如同山岳一般巍峨穩(wěn)固,為自己遮蔽風雨,將所有麻煩擋在外頭。只要有這座大山在,自己就永遠不用擔心江山動搖,社稷不安。
隆慶天子是一個不怎么與兒子親近的人,他的性情上并不暴戾,但于家人的親和力一般,萬歷的童年記憶里,父親的印象是極模糊的。
乃至于隨著年齡漸大,心目中父親的形象與眼前這位威嚴而又睿智的帝師,漸漸重合在一起。在他的心里,對于這位恩師的感情亦師亦父,在剛登基時,當只有師徒兩人時,皇帝習慣以相父稱呼張居正。這個稱呼里包含的,正是他對于這位恩師的感情。
隨著年齡漸長,這個稱呼不再合適,便只以先生稱之。但是在內(nèi)心深處,他依舊將恩師稱為相父,當做自己的父親一樣愛戴孝敬。
冬日的京城很冷,為天子講學(xué)不能著靴,即使殿里鋪有地毯,燒著地龍,皇帝依舊擔心凍壞了自己的恩師。是以每當冬季講學(xué)時,都會命令太監(jiān)準備厚厚的氈子,當張居正坐定后,用氈子墊在恩師腳下。這是皇帝的孝心,只是相國能否體會得到,他就沒有把握。
在皇帝面前,張居正永遠不茍言笑,臉如萬年不化之冰,乃至私下里皇帝甚至過,相父一笑,必是海晏河清。對此,他倒沒有太多怨言,或許真正的父親也會如此吧,畢竟嚴父慈母是家庭的標配。
朱翊鈞并不算是非常優(yōu)秀的學(xué)生,在學(xué)習能力上,只能算是中等,跟張居正這種當世一等才俊是比不了的。而張居正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皇帝培養(yǎng)成人。講課的方式也是用的對天才的教導(dǎo)方法,就算皇帝力去學(xué),也未必趕的上進度,何況今天他還定不下心。
連續(xù)兩個問題沒有答出,張居正的眉頭不經(jīng)意的皺了皺,用戒尺輕輕敲了一下桌子作為警告。整個帝國,有膽量在皇帝面前動戒尺的,便也只有這位帝國宰輔。
看著面前,那白白胖胖的皇帝勉強裝出來的認真模樣,張居正心里,也暗自嘆了口氣。這就是自己要為之奉獻一生的陛下了……
從某種意義上,經(jīng)歷過三位天子的張居正也可以算做三朝元老,即使在前朝權(quán)柄不及當下為大,終歸也是得見天顏的人物,于三位天子的秉性才干亦有所了解。
世廟刻薄寡恩性情在三位天子中最差,自身卻又是精明到可怕地步的人杰。于治國理政上或有不足之處,于治人一道上,則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乃至世宗期間,張居正這種次輔門生國朝才俊,亦得謹慎微,不敢稍露鋒芒。
那位喜好草弄人心的皇帝,每每以看似匪夷所思甚至可笑的理由,貶謫甚至殺戮大臣時,總給人以不可理喻之感,甚至認為是修道吃丹損害了其智慧。可是事后推敲,卻發(fā)現(xiàn)所殺所貶之人,無一不是自身犯了天子忌諱,卻又不適合以公開理由處置的。
以看似荒謬的手段,將朝堂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雖然于西苑修道多年,大權(quán)須臾未曾旁落。張居正自問,如果自己不幸于世廟期間為相,多半也只能像恩師一樣明哲保身,絕不敢像今天一樣大刀闊斧去做些什么。
穆廟為人寬厚,自身才具平庸但勝在謙遜且有自知之明,把事情放手交給臣工去做,自己很少插手。比之世宗,其實更符合是圣天子垂拱而治這種明君形象。開疆擴土或許不行,但是守成之君則是完美形象。只可惜……自己不知節(jié)制,早早丟了性命。
眼前的皇帝,才具上尚不及其父,為人上卻像極了他那刻薄的祖父,也想做一個把群臣當做木偶操縱在手里的皇帝。這種念頭對于一個皇帝來不能算錯誤,但是如果才略不足以駕馭百官,便要誤國誤民。
自己沒辦法選擇皇帝,所能做的,就是盡己所能將他教好。不管其如何頑劣不堪,自己都要竭盡所能,將之教養(yǎng)成材。為了照顧他的愛好,張居正甚至請畫工將講課內(nèi)容畫成圖命名為帝鑒圖,以這種方式吸引這位少兒心性的皇帝注意。
這份苦心孤詣,亦是報答先帝及太后知遇之恩,為人臣者盡忠之道。可即便如此,這胖子皇帝的表現(xiàn)依舊差強人意,眼下親政在即,其表現(xiàn)出的能力距離他的位置,還差的太遠。以這樣的資質(zhì)力攻讀尚且不足,還要分心……
可是人臣的位分,決定著張居正亦必須在意自己言行,隨著皇帝年齡大,親政在即,這方面的尺度也要在意一下,不能逾。他咳嗽一聲,“陛下,臣昨天留的題目,不知可曾做出?”
萬歷尷尬地一笑,“先生,昨日朕去母后宮里問安,母后拉著朕話,的晚了些。回宮的時候又貪看奏章,看了之后高興的朕熱血沸騰神思不屬,結(jié)果……就沒來得及。不如我們留到今天,一起做了。”
前天的功課,也沒做啊。張居正心里再次嘆息了一聲,連謊都找不到特別合適的理由么?為這種事翻臉,就實在劃不來,只好順著萬歷的話頭問道:“不知陛下看了什么奏章,居然如此興奮?”
萬歷見恩師不問功課,也自來了神,眉飛色舞道:“就是江寧留守來的奏章啊,是魏國公在江寧搞了一群牛,居然可以防范天花。先生,這事您知道了吧?是不是真的?”
皇帝關(guān)心民生,這倒是好事。如果是為這個而興奮,總是個仁君之相。至于江寧留守宦官的奏章直陳天子不經(jīng)自己……螻蟻般的人物,人居心,不必理會。
張居正對于黃恩厚的用心一下就能猜中,卻懶理睬,皇帝的心腸,有幾分人主之相,情緒略微好轉(zhuǎn)了一些,回答道:
“此事江寧六部以及定魏兩國公府都已上了奏章,臣亦有所知,此事當然是真的。不過不是找了一群牛,而是種牛痘。就是從牛身上采痘液注入人體,只要分量得當,就不會害人,還能讓人體內(nèi)自生抵抗天花的機能,著實是大好事。據(jù)臣所知,魏國公于江寧尋人種痘,已經(jīng)初見成效。種痘者總數(shù)雖不足百人,但所有人都無后患,也未染天花。依臣想來,等過了年,就可在江寧設(shè)一牛痘局,先于江寧種痘,若果有驗效,再于東南各省,逐步推行。待此方成功,我大明百姓再不受天花之苦,實是祖宗庇佑,陛下之福!”
張居正的語氣雖然沒有明顯變化,但是熟悉他的人,還是能感覺到他此刻的心情是興奮且愉悅的。萬歷皇帝見恩師高興,自己也歡喜,精神便放松了些,將深宮里與太監(jiān)的閑話也出來。
“先生您,那種了牛痘的人頭上會不會長出角來?若到時候真因為種牛痘生了角,那可好玩的很?”著話,皇帝舉起雙手,在頭上比了個角的模樣,努力做著滑稽的表情,希望逗這位相父一笑。畢竟年關(guān)將近,一家人在一起笑笑,才有樂趣。
哪知張居正面色一寒,“陛下。這等無知妄言,是何人傳入陛下耳中的?牛痘是新方,民間多有不信服者。若想能讓百姓接受牛痘愿意種痘,必要以朝廷帶頭。文武臣工沖在最前面,百姓才肯跟著我們走。若是萬歲心里先有此荒誕不經(jīng)的念頭,試問,整個天下還有誰敢去種那牛痘!”
見恩師發(fā)火,萬歷的臉色也變得緊張起來,連忙起身行禮道:“恩師息怒,是弟子錯了……弟子無知,請恩師責罰。”
書房里侍立的十幾名太監(jiān),都低下了頭,努力裝做沒看到這一幕發(fā)生。能夠資格在這里侍奉的太監(jiān),都讀過書,有一定知識水平,如果運氣夠好,是可能誕生一兩個司禮監(jiān)秉筆的。于尊卑綱常自有了解,天子向大臣認錯,請求責罰,這豈不是以臣欺君?
作為萬歷的心腹宦官,他們目睹類似的事已經(jīng)不止一次,自懵懂的少年到現(xiàn)在,皇帝在這位宰臣面前,始終是怯懦而恭敬的。與普通人家的學(xué)童,沒有任何區(qū)別,沒有君臣上下之分。作為奴仆,在這種時候,裝做什么都不知道,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于御書房的角落,名為張誠的年輕內(nèi)侍,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幾乎要刺到肉里,牙關(guān)咬的很死,如果湊過去,就能看到他臉上的肌肉,此時在劇烈的抽搐。眼下這種場合,沒有誰會注意一個太監(jiān)的喜怒,于這個螻蟻的想法,不會有人在意。房間里足以決定帝國命運的兩人也不會知道,此時此刻,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內(nèi)侍,已經(jīng)對某個強大的存在種下仇恨之種。
張居正也意識到,自己對皇帝略嚴厲了些,示意其回到座位上,道:“魏國公以牛痘為祥瑞獻于朝廷,陛下確實應(yīng)該歡喜。畢竟天花之害,上至宗室,下至萬民無一可免。若是牛痘方確實有效,大明每年就能少死許多百姓,萬歲為萬民免災(zāi)而喜,實古之仁君之所為。只是還應(yīng)記住,陛下為萬民表率,一言一行,都應(yīng)謹慎。很多時候,皇帝一句無心之語,落到下面,便是一場赫赫風雷。身為萬乘之尊,不可不查。”
“弟子記下了。”
挨了訓(xùn)斥的皇帝,雖然氣餒,但也不是很當回事,最主要原因還是他習慣了。在相父面前挨罵,已經(jīng)成了自己御書房學(xué)習的一部分。過了片刻,他就又恢復(fù)了方才的模樣,向張居正問道:
“先生,朕聽,師姐這次也中了天花?如今可曾好了?這魏國公也是可惡,有牛痘方居然不早,害師姐受了這無妄之災(zāi)。”
“師姐?”張居正的長目看向皇帝,他不理解,這個很有江湖氣的詞句是怎么被皇帝學(xué)去的。
萬歷頭道:“是啊。朕是先生的弟子,先生的子嗣自然是朕的師兄,先生的千金自是朕的師姐。這是俠義金鏢上都寫過的,同門最親,一打架,就都喊門師兄弟幫忙,一來一大片可熱鬧呢。實在打不過,還可以請師父出手。這個遠了……朕聽師姐是天仙般的美人,天下獨一無二的絕色,這次生了天花,不知可要緊?二位師兄自打進京,朕還不曾見,不如等過年時,請師兄進宮來,朕當面問問。今年戶部好過,廣東行恩師之一條鞭頗有成就,今年年成也好,戶部一年進了四百多萬銀子,自從朕登基以來,還是第一回這么闊,正好可以花一花。”
書房內(nèi)寂靜無聲,幾名太監(jiān)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畢竟此事一成,自己從中經(jīng)手,便是好大一筆好處。名叫張誠的太監(jiān)卻眉頭微皺,心知,萬歲多半又要向臣子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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