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繡樓之內(nèi)，張舜卿手執(zhí)玉石棋子望著面前棋盤凝神細思，棋盤上黑白兩軍壁壘分明，但是佳人對面無人，卻是一人分執(zhí)兩色棋子在打譜。她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初望過去，如同一尊美麗的雕塑。阿古麗輕手輕腳走上樓來，將一個成化瓷盅放在桌上，又來到張舜卿身邊，聲道：
“姐，你一天沒吃東西，人會餓壞的。廚房熬好的燕窩，你且喝一碗吧�！�
過了好一陣，張舜卿才冷聲道：“你放著吧，我餓了自然會吃。我正在想著怎么解這一步棋，你別亂我的思路�！�
阿古麗搖著頭，“姐，這樣子是不行的。自己和自己下棋，還非要把一個人當(dāng)成兩個人，總這樣下去人是會出病的。自從范公子那天晚上離開后，你歡笑的樣子讓整個內(nèi)宅都提前進入了春天，可是最近我覺得嚴冬又回來了。從昨天開始，你又不大吃東西。你和老爺?shù)募s定是一年，可你現(xiàn)在這樣，連三個月都撐不住。難道你想因為身體原因而放棄這個約定么？還是你對范公子根沒信心？想用這種方式逼迫老爺?shù)皖^？”
“我對退思當(dāng)然有信心。我也知道老爺?shù)钠�，我就算餓死自己，他也不會因此低頭的�！睆埶辞涞恼Z氣依舊冰冷。
阿古麗來到張舜卿身邊，“姐，一個人下棋很沒意思的，裝成兩個人下就更嚇人了。不如彈彈琴，或是做畫，再不就去撲蝴蝶。老爺?shù)钠馕覀兌加袛?shù)，他不會因為姐餓肚子，就同意你與范公子的婚事。同樣也不會因為外面有些流言蜚語，就真的壞了范公子的前程。這種事雖然我不敢問，但是憑我對老爺?shù)牧私�，我也相信老爺不是這么容易低頭的性子。你們父女兩個彼此知心，姐何必擔(dān)心呢？還是吃飽肚子養(yǎng)好精神，等著范公子高中的消息好了�！�
張舜卿嘆了口氣，“即使退思中了進士又怎么樣？老爺有意把封禁天下書院事，引向退思，分明就是打算用他分謗。使功不如使過，用部下自然是要用一些有瑕疵的才好拿捏，可是對自己人，哪有這么對待的？一個人下棋當(dāng)然沒意思，可是沒了退思，天下還有誰來聽我的琴，我又彈給誰聽？世事如棋局局新，以前我一直覺得我是棋手，旁人都是棋子，每一局只計算輸贏，不計子力，為了得勝犧牲多少也不上心�，F(xiàn)在看來，我和退思也不過是棋子，或許我們過去談笑之間犧牲的，正是我們自己。所以我現(xiàn)在想要看看，怎么才能保證少犧牲棋子，不制造棄子�！�
“姐你想多了，誰敢拿您當(dāng)棋子，相爺不會答應(yīng)的�！�
“誰拿我當(dāng)棋子，難道你還不知道么？那些謠言劍指父親新政，卻以我和范兄為棋子做局。眼下這盤棋輸贏未知，我和范兄是否是棄子連我都無從保證，你又哪來的信心我不會是棄子了？”
自從那天晚上一場歡會，易筋經(jīng)與那番親熱不知哪一項發(fā)揮的作用大些，張舜卿的病勢也就真的穩(wěn)定下來。隨著身體的漸漸好轉(zhuǎn)，就是七竅玲瓏心的少女也猜明白了父親這個安排的用意。
固然父親承諾不是穩(wěn)軍計，實際也差不多少。這一年之約最終能否發(fā)揮作用，她也沒有把握。原寄希望于范進能夠獲取老父青睞，得到招婿的機會，可是隨著會試結(jié)束，一系列變故的發(fā)生卻讓她的心再次提了起來對于這樁姻緣的信心大減。
高大的院墻擋不住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關(guān)她與范進關(guān)系的謠言已經(jīng)傳進了相府之內(nèi)。對方的目的顯然就是要通過謠言來搞臭自己的名聲，近而打擊老父。
作為帝國宰輔又與馮保這樣的特務(wù)頭子是合作伙伴，想要查出謠言的傳播者并不是難事。再者那些散布謠言的人并非流民，大多是行商或是普通文士，尋著根基找上去，并不難找到幕后主使。
名義上教唆這些人傳播謠言的，是順天境內(nèi)幾個耕讀傳家的大姓豪族。但是順著這條線查下去，就發(fā)現(xiàn)這些豪族士紳其實也只是推出來的箭垛，真正的主使者身份尊崇，卻不是廠衛(wèi)所能夠介入的層次。
“武清伯李偉、駙馬許從成……倒不曾想到，為了個的科舉，居然惹出這么多人。武清伯兩位族人死于天花，退思獻牛痘方，未來他家再不用受天花之害。不想著報恩，反倒用退思來做棋子，簡直可惡！
張舜卿語氣很冰冷：“他們想要壞掉我的名聲，讓我嫁不出去，將來再裝好人來求娶。打的如意算盤倒是響！可惜，事情注定不會如愿。武清伯……雖然你是太后天倫，可若是逼得退思出手，也會要你家五勞七傷！現(xiàn)在只是看老爺怎么想，會不會為了大局，就犧牲掉退思的功名。”
“姐放心，不會的，老爺才不會怕這些壞蛋，更不會用姐做棄子�！�
張舜卿不置可否，她當(dāng)然相信父親的為人與氣魄，不是那種可以被威脅的性子。也不會讓自己做棄子，武清伯想讓自己當(dāng)他家兒媳婦的想法，就像想讓張居正避嫌，不讓兒子中試的想法一樣，注定實現(xiàn)不了�？墒欠缎帧欠駮蔀闂壸�，自己卻無法保證。武清伯這等粗鄙人家，這次潑的臟水若真是壞了自己姻緣，不管他是誰的爹，自己都不會與其善罷甘休。
武清伯不但出身寒微，家族也沒什么底蘊可言，做出這種事，肯定是受了下面幕僚謀士的蠱惑而為之。究其原因，還是父親推行的新政，逐漸觸及了一些人的利益底線。
就在會試進行期間，張居正上提出清查皇莊侵占，將多占的田地還于百姓，另將皇莊積年欠稅予以收繳。而占了田莊還不納稅的，正是太監(jiān)、外戚這些皇親貴族，即使張居正再怎么謹慎，這樣的行動也肯定會出動到這些人的底線近而遭到反彈。
事實上在上之前，張居正人也做好了準備，迎接這部分反擊。只是沒想到，李太后娘家的反擊居然劍走偏鋒，從女兒生活作風(fēng)問題下手，這就讓張居正不齒之余，又有些憤怒。
張舜卿了解父親性格，他不是那種會被輿論左右的人，否則就不會讓兄長下場考試，并且毫不忌諱地為兄長鋪路。只要他想，頂著壓力安排范進一個出身，實際也沒什么大不了。畢竟兩人現(xiàn)在還沒成親，榜下?lián)裥鲆彩羌言�，不怕誰什么。
可是現(xiàn)在父親似乎是想把這些謠言當(dāng)做一個自己的機會，把范進的功名干掉，保證兄長得中，這可以看做平衡，也是一種正當(dāng)?shù)臋?quán)謀。但是就張舜卿而言，自然接受不了。
父親身邊的幕僚里，同樣有那種善于用詭計陰謀，玩陰招的謀士。他們算計人的事未必就弱于范進，相反由于對官場比較熟悉，用的謀略可能更陰損一些。來張舜卿對這種陰謀詭計并不反感，可是這回把計謀用到自己愛郎身上，她對這些人的看法就怎么也好不起來。
封書院罷講學(xué)，其實是父親早就想做的事，以父親的強勢，其實也不在意那些書生的言論。這次推出范進頂鍋，與其分謗，不如故意拿捏范進。只要其肯聽話，父親就會用權(quán)威庇護于他，保他平安無事。否則，既不能中進士，又和天下學(xué)子文士為敵，只怕日后范進的生活就好過不到哪里去。
雖然張居正一手遮天，幾同天子，他下的命令沒人敢違抗�？墒窃诟鱾�渠道環(huán)節(jié)里，那些基層的官、吏員，卻完可以人為的設(shè)置一些障礙。巨人前進，可以忽視掉野草藤蔓的牽絆，但這不代表野草藤蔓不會對巨人造成傷害，尤其是具體到某個器官或是皮膚上，照樣還是會因為野草的牽絆而疼痛或受傷。
張居正這樣的巨人負責(zé)行走，范進這種沒有家族底蘊的書生就要負責(zé)流血。下面那些信仰心學(xué)或是某個書院出身的官、吏隨便給他下點絆子，就能讓他的仕途比其他人坎坷萬分。
剛回家時，張舜卿因為自己的失伸而心有愧疚，此時這種愧疚已經(jīng)無幾，情緒里的憤怒以及委屈的成分占了上風(fēng)。雖然不曾發(fā)脾氣，但是情緒也好不到哪去。
手上的棋子輕輕放下，隨手又拿起一枚。張舜卿道：“阿古麗，你知道么？把自己當(dāng)成兩個人下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持黑棋的時候，就要處處為黑棋著想，想著怎么取勝。反過來持白棋時，又要為白棋利益考慮，讓自己怎么吃下盤。一個人的時候，做這種事很有意思，能讓我想清楚很多事，想通很多問題，也許以后我就要靠一個人下棋來排遣寂寞，現(xiàn)在多練一練也沒壞處。�！�
阿古麗連忙道“姐，你不要這么想，我是站在你這邊的，肯定會成你和范公子的好事。你……你只要把粥喝了，我就告訴你一件與范公子有關(guān)的事怎么樣？”
“不需要！你的東西我知道，無非是退思去了幾次坊司胡同，見了誰。你的消息是從老爺那里聽來的，可是這消息我知道的比你早多了。退思最近去找的女人叫錢采茵，曾經(jīng)很紅，但已經(jīng)過了氣。而且她當(dāng)紅的時候，也是才重于貌，并不以姿色聞名，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就更沒什么。至于才學(xué)……清樓女子附庸風(fēng)雅，又有什么真才實學(xué)了？退思去她那坐坐，喝幾杯茶，不值得大驚怪�！�
“不……不是這個，是其他的事，姐先喝粥，我再對姐。”
張舜卿看她一眼，“不是這個，是不是退思去禮部幫人捐監(jiān)生的事？”
“啊？姐，這你也知道？他拿了幾十兩銀子幫一個人捐監(jiān)生，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看阿古麗詫異的模樣，張舜卿哼了一聲，“區(qū)區(qū)幾兩使費，算的了什么？那人叫周進，我們在路上遇到的，人很忠厚與退思也投緣。為了朋友破費幾兩銀子，這是君子所為，不值得大驚怪。你就不用費心思了，那粥我一會放涼了喝就是了，快走，別在這擾我下棋�！�
阿古麗并沒走，反倒是笑道：“愛情讓女人變的盲目，大姐你現(xiàn)在看范公子什么都是對的，這就是被愛情的魔法迷住了。他總是去清樓，你就不生氣？”
“咱家的座上賓里，喜好去清樓的還少么？要我看，退思比起他們來，可以算是道學(xué)先生了。他連薛五都送走了，又怎么會和錢采茵有什么私情！”
由于專門有廠衛(wèi)盯梢，送走薛五這件事是瞞不住張舜卿的。一如桂姐與薛素芳所料，這一手以退為進，著實打動了張舜卿。來她委托薛五照顧范進，其實就有著讓對方侍奉枕席的意思。
等到一年之后自己與范進成親，再送她一筆錢走路，就當(dāng)是包了一個高級昌伎，不會給什么名分。固然心里回吃味，但是為這也是最好的處理辦法。范進不但不會怪自己嫉妒，多半還會稱贊自己寬宏大量。
從想法上看，這個是個很高明的手腕，但是真正實施起來，當(dāng)事人的心情卻并不能真的那么豁達。張舜卿并非大度的女人，即使是用計，一想到范進與美麗的薛素芳交頸頡頏的情景，心里便莫名生出恨意。
范進趕薛素芳離開京城的舉動，讓張舜卿心頭大快，既然情郎沒被長腿美人薛五迷住，就更不會被錢采茵這種過了氣的花魁迷住。如果單純是去那消火花幾兩銀子，她張大姐不是不明道理的女人，也不會真往心里去。
相反，倒因為這個消息覺得范進是受了委屈的。如果不是自己不能陪在他身邊，他又何必去清樓里，找這種女人消磨時光。以范進才情相貌，又不是沒錢，找個正當(dāng)紅的花魁也不費力，找這種過氣的老女人，多半也是怕自己生氣。他為自己考慮的如此周，若是再吃醋，就未免太過分。
是以眼下有關(guān)范進的消息，她其實并不會覺得其做的有多過分，只會覺得自己愛人受了委屈。低頭看著棋盤，一枚枚棋子仿佛構(gòu)成了范進的面孔，抬眼看向?qū)γ妫路鹦纳先苏εc自己對弈。
看著她兩眼直勾勾的樣子，阿古麗心頭一酸：姐這么癡情，怕是很難改變她的心意了，兩個不想改變主意的父女遇到一起，真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那位范公子現(xiàn)在如何？可是一樣想著你？若是遇到一個負心的男人，姐又該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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