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陣陣雄壯有力的堂威聲中,上元的父母官精神抖擻地坐到了公案之后,“明鏡高懸”的匾額之下,開始了自己一天的工作。
范進的精神不錯,心情也很好。這種好心情來自兩方面,一是昨天晚上鄭嬋的表現(xiàn)。由于自己沒收用那娘兩個,鄭嬋昨晚上表現(xiàn)得格外火辣,一聲聲親爹叫的人骨頭酥。二是不久之后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令他充滿期待。
關(guān)清與張鐵臂都在堂上,對付余得水這么個年過花甲的老朽,自然是手到擒來。自己不用親自動武,官府體統(tǒng)得以保,范進自是格外有精神。用力一拍驚堂,將余得水叫到面前問道:“官昨天給你的傳票,嫌犯如今何在?”
余得水毫不在意地回答道:“嫌犯不在楊家,因此不曾傳來。”
“哦?人既不在楊家,那你可曾問了,兩人去了哪里?”
“回太爺?shù)脑挘乱蹎栠^,兩人離開楊家數(shù)日,自身又只是家中奴仆并非主人,楊家人也不知情。”
“那這么,豈不是找不到了?”
“這……人海茫茫不易尋覓,下役只好豁出去這把老骨頭,多跑幾個地方,把上元縣翻個底朝天,力爭找到嫌犯蹤跡。只是擔(dān)心兩人跑到外縣,這便有些麻煩了。”
范進冷笑一聲,“你這偌大年紀,該在家享福弄孫,如今要你在上元縣內(nèi)四處搜尋,怕是有些力不從心吧?官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不忍你把老骨頭就這么斷送了,且派個人幫襯你一些。張鐵臂!”
張鐵臂上前道:“回太爺?shù)脑挘乱垡褜擅臃笌У剑@兩個廝鳥昨天晚上已經(jīng)跑到江寧縣,多虧幾位朋友幫襯,將人送了過來,現(xiàn)在衙外等候多時。”
“傳!”
余得水看著張鐵臂,原紅潤的面色,此時變得有些難看。上元縣班房,向來是他的地盤,外人不管多么了得的好漢,也休想插進手去。這兩個人如果真被拿住,自己怎么也該收到消息。
再張鐵臂雖然有武藝,但也是個外來戶,捕快這個工作,靠的是人地兩熟,地方給面子,而不是自身藝業(yè)過人。人跑到江寧,他是怎么帶走的?自己在江寧縣班房的朋友,怎么連個消息都沒透過來?這到底是真的,還是詐他?
就在他犯疑的當(dāng)口,兩個彪形大漢已經(jīng)被張鐵臂帶幾個公人推搡著押到了堂上。兩人身上都用是繩子捆個結(jié)實,臉上滿是淤傷,唇裂眼青,一看就知很是吃了苦頭。是極強壯的男子,這當(dāng)口卻像是被人抽走了筋,連走路都很費力。距離公案還有些距離,便自己主動跪下,給范進磕頭。
這兩人余得水自然是認識的,正是楊家那兩名護院。昨天自己拿了楊家管家酬謝的十兩銀子,又是一頓好酒好肉,便將兩人放了。又特意囑咐著,一定要到江寧躲半個月風(fēng)頭再回來,怎么剛跑掉,這就讓人抓回來了,廢物也不能到這種地步吧?
范進此時已經(jīng)問道:“你們兩人是楊家護院,為什么會跑到江寧縣的客棧里?與官從實招來,免得皮肉受苦!”
兩人聽到皮肉受苦四個字,就像是被誰抽了一鞭子似的,一陣激靈。楊沖道:“回太爺?shù)脑挘淖蛱煜挛鐣r分,被管家叫來,當(dāng)初打傷人那事惹了禍事,官府要來問話。讓的躲避一時,還余捕頭了,上元縣也不安,一定要躲到江寧縣去……”
“住口!”范進一拍驚堂木,“你們好大的膽子,自己犯了王法,還敢攀扯衙門里的捕快,真當(dāng)官不敢動刑么?”
“大老爺,的不敢假話啊。管家確實就是這么的,是余班頭了,要我們跑到鄰縣,什么時候風(fēng)頭過去,他自會來通知。對了,管家還酬謝了余班頭十兩銀子,又請他喝了頓老酒!”
余得水已經(jīng)不復(fù)了方才的平靜,連忙道:“太爺容稟,這兩個混帳東西不知受了誰的買囑,在這里攀咬下役。下役十三歲入公門當(dāng)差,到如今已經(jīng)當(dāng)了四十八年,幾曾做過賣放人犯的事。可著上元縣打聽一下,誰不知道下役是一等一的忠心?大老爺要為下役做主啊!”
“余捕頭,你不必多,官也不會任人來污蔑我的部下。我上任之時就過了,你們身為捕快,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上元縣的形象。而上元縣的形象,又關(guān)系著應(yīng)天府,關(guān)系著朝廷,不會讓人肆意抹黑。張鐵臂,你去將楊家管家叫來,當(dāng)堂對質(zhì),把這事問個清楚。”
余得水連忙道:“太爺,下役在楊家,確實吃了酒,但這只是簡單的人情應(yīng)酬。畢竟下役在上元當(dāng)差快五十年,與這些大戶人家面前,都還有幾分面子。大家認我這塊招牌,見了下役就要請幾杯酒,這也是人之常情。若無這種交情,平日衙門想要找這些宅門合作,也非易事。這酒……確實是喝過,銀子卻不曾拿。但是那管家若是平日里貪墨主家錢財,這個時候胡亂攀咬,硬下役那了錢,這冤枉便無論如何也洗刷不清,還望大老爺收回成命,保下役這點臉面。”
“臉面?”范進冷冷一笑,“人知道要面子,是好事情。禮儀廉恥國之四維,我不指望你能懂得禮儀,只需要你知道廉恥二字即可。如今看來,你總算把這兩字記住了一半,還知道要羞恥!你要面子,那上元縣要不要面子,官又要不要面子!上任伊始官就已經(jīng)過,你們的日子艱苦,我會來想辦法。不管是工食錢也好,還是其他方面也好,會盡力為你們想辦法找補。可是你們自己,也要知道檢點,不能見錢就想拿,見到便宜就想占。這些話看來入不得你們耳朵是不是?非要官動點手段,你們才肯記住對吧?來人啊!”
余得水心知光棍好做過門難逃,這一遭被抓住了把柄,怎么也要低一次頭。連忙跪倒在地道:“太爺恩典,下役不合一時糊涂,喝了別人幾杯酒。還望太爺念在下役為衙門出力多年,無功勞也有苦勞分上,饒下役這一回。下役情愿辭去差事,回家養(yǎng)老。”
范進心知,這老貨是在提醒自己,上元縣需要他余得水撐場子。如果他真告了老,那接下來城中一片大亂,治安一塌糊涂的話,遭殃的還是縣令。
余得水并不糊涂,他沒智硬到認為自己一個捕快可以頡頏進士根基且有著強大背景的范進。事實上他對這個縣令并沒有敵意,尤其是知道這縣令待不長的前提下,也想過配合范進工作,把人敷衍走了就算完。但是這一切有個前提,那就是自己這一部分工作,外人不要亂插手。
在當(dāng)下的公門里,由于科技落后,破案手段有限,很容易產(chǎn)生這種強人捕快。工作能力是有的,但同時手段上也充滿瑕疵,為人就更差一些。對百姓動輒打罵,與潑皮稱兄道弟,儼然以地下世界的首領(lǐng)自居。
他們行事有自己的規(guī)則,并已經(jīng)形成固定方法,對于試圖破壞這種方法,以新的方式帶隊伍的人先天就沒好感。
范進改善公人福利的方針在余得水看來,就是個計謀。先靠好處把大家穩(wěn)住,接著立刻就安排了自己人過來。縣令安排私人是常事,可是事先應(yīng)該跟自己這打好招呼,自己也好知道把人安排去哪。
就這么硬派下來,顯然是侵略了自己的地盤,作為班房的王者,他必須維護自己的權(quán)威,不管對方是誰他都沒得退縮。
考慮到范進的身份,他已經(jīng)充分克制了自己的沖動,只是想把人架起來,不讓他們抓權(quán)。沒想到范進的報復(fù)竟來得如此之快,又如此酷烈,這一切顯然都是個局,目的就是要引自己入坑。
余得水這樣的人,有著最簡單樸素的行事觀念,做錯就要認挨打要立正,既然被人抓了包,他倒也沒什么的。但是該的話要明白,得讓這個書生明白,治縣靠的不是他的道德文章,而是靠自己這樣的公人。
不想范進冷冷一笑,“交卸?你想的太便宜了。官過,賞罰分明!認真辦差的,自然有好處拿。收受賄賂賣放人犯的,國法也不會答應(yīng)!你做了四十八年捕快,應(yīng)該比其他人更懂規(guī)矩,結(jié)果你帶頭來敗壞王法,官豈能饒你!來人啊,將這老兒拖下去重打四十,立即開革永不敘用!”
隨著一聲吩咐,火簽已經(jīng)丟了下來。余得水向四下看著,尋找著能為自己情的人。他在衙門里干了四十幾年,不捕快衙役,就是六房書辦胥吏里,也多有相熟朋友,總可以有個情的。
哪知范進話音剛落,余海已經(jīng)一步跨出來,頂著一干人的目光,扯了余得水就向堂下走。余得水猛地一晃膀子,怒道:“畜生!我是你叔父,你要做什么?”
“對不住……公堂上只認太爺……不認親。”余海低著頭,不敢與叔父對視,依舊扯了人向下走。這時張鐵臂自另一邊已經(jīng)欺過來,一記擒拿手扣住了余得水的脈門。
“余捕頭,你也是老公事了,這點事還不明白么?你現(xiàn)在抗刑,那便是罪加一等。余海這也是為了你好,免得你一錯再錯,有什么話,等大老爺發(fā)過脾氣再。來人啊,動手!”
來公人里已經(jīng)有人準備著為余得水求情,可是余海這一跳出來,讓他們心里又有點嘀咕。不知這是余得水故意為之,還是余家發(fā)生了內(nèi)訌,內(nèi)部出了問題。但不管是哪個結(jié)果,公人們眼下都不方便再貿(mào)然出面。
至于那些胥吏書辦更是人精,看到這種場面,根不會亂動。就在他們猶豫的當(dāng)口,余海已經(jīng)向幾個素日與自己相熟的年輕捕快喊道:
“爾等沒聽到太爺吩咐么?趕快過來,動刑!”
幾個皂班差人愣了片刻,范進這時已經(jīng)喊道:“官發(fā)話,爾等還在等什么?誰如果不動手,今天的伙食便扣掉了!”
善財難舍。進了口袋的錢,是最不容易掏出來的。原沒享受到福利時,其實也就是那么回事。可是現(xiàn)在既已經(jīng)享受到,就不愿意再被收回去。見余得水的侄子都動了手,其他人的膽量也大了起來,幾個皂班捕快不理會余得水的呼喝斥責(zé),按著平日打人的規(guī)矩,板子揮起來,便向下重重落去。
四十大板!
皂班衙役打板子的功夫半是家傳半是苦練,打自己人時,手上留有分寸,表面看去血肉模糊實際傷的不重,也沒多少痛苦。
余得水雖然年過花甲,也不至于真就被這板子打得如何嚴重。可是在場所有人心里都有數(shù),這四十板打的不是余得水的屁股而是他的臉!這位上元縣第一捕快,就因為一張尋常傳票徹底栽了。有了這頓板子,他就算再想回衙門,自己怕也沒臉了。
如果是乞休回家,他的職位是能由兒子頂替的。可是開革就不一樣,兒子能否來這里當(dāng)值,取決于主官的態(tài)度。范進冷冷道:
“惡竹難出好筍,你這副樣子,你的兒子怕也學(xué)不出什么好來。你這一家的役差,官自會找人來頂替,從今天起,你便不是上元公人。如果再敢以上元公人身份出來招搖撞騙,休怪官對你不客氣!來人,將他亂棍打出去!”
棍棒呼嘯著,將余得水一路趕下大堂,那棍花都是做樣子,不會真往他頭上落。但即使是這種樣子,也讓他顏面盡失。原于范進并沒有太多私人反感的余得水這回卻是動了真火,回頭看著縣衙門,咬牙道:“這件事不會就這么算了,我要你親自登門,請老子出身不可!”
在距離衙門不遠的一處酒館內(nèi),幾名閑漢朝衙門里看著,當(dāng)看到余得水踉蹌而出時,互視一笑。沒到半天光景,上元縣捕頭余得水吃新任縣令范進重打四十趕出衙門永不敘用的消息,已經(jīng)在城里傳開。也就在差不多同樣時候,城內(nèi)幾路城狐社鼠頭目乃至乞丐團頭,都接到了兩份請貼,一份來自余得水,另一份落款則是一只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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