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范進從第一次見宋氏時，心里就曾想過，當(dāng)初給她起綽號為為賽貴妃的人，倒是個妙人。這綽號實質(zhì)名歸，其不但姿色出眾，更重要的是身材恰倒好處。既不是那種癡肥，也不像徐六那般瘦弱。自己看徐六時，往往都只能把她當(dāng)成妹妹或是個大孩子，看到宋氏時，卻可以將她當(dāng)成個女人看。
宋氏不是普通的婦人，她在家時據(jù)就幫著家里料理財務(wù)打點生意，是個場面上廝混的女子。在句容與范進又一起合作過，花家五房花正英倒戈，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給對方許諾了商業(yè)上的合作，和對方簽了幾筆于花正英個人很有利的合同，他才會率先發(fā)難。
在那次交涉里，范進發(fā)現(xiàn)這女人是個很有手腕的厲害角色。不管是做生意還是與人交流，都算是一把好手。算盤打得好，腦子轉(zhuǎn)的快，做人也精明的很。最為可貴一點，她并非用色相去完成自己的目的，事實上在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表現(xiàn)得嚴(yán)肅刻板，只差把貞潔牌坊印在頭上，讓人不敢生出什么邪念。是靠話術(shù)加上清晰的思路美好的前景服別人。
但是就在對方認(rèn)為只是在和一個女商人交涉時，她又會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一絲封情，或笑或是眼波流轉(zhuǎn)，又或是扭動腰身。恰倒好處地撩撥起男子心中的那點念想，就在男人不知該怎么進行下一步時，她卻又笑著離開了。
對于這種能夠把握節(jié)奏，甚至能調(diào)細(xì)男人的女人，范進向來是欣賞的。當(dāng)然，這種欣賞不是一定要把對方占為己有，尤其是體面人家的正室，更要謹(jǐn)慎。但是與這么個女人交涉，確實是一件令人感到愜意之事。
宋氏今天打扮得分外張揚，一身大紅襖裙鮮艷如火，滿頭珠翠首飾爍爍放光，一看而知，這套頭面價值不菲。在她身后，扣兒手里抱著幾帳簿外加一個算盤。這么一個美貌婦人滿面含笑地走過來是要賠罪，范進自然不好實受，連忙起身著不敢。
鄭嬋和宋氏結(jié)拜的事一直沒辦，但這不妨礙宋氏以鄭嬋的姐姐自居，以她一個正室身份與鄭嬋這種廚娘拜姐妹，自然是自己吃虧。她能拉下這個體面，又能自承這種關(guān)系，也讓范進對她刮目相看。
“大老爺肯讓婦人叫您聲妹夫，這是蟬妹的福分�？墒菋D人可不能這么不知進退，就真的那么放肆。我家相公這幾日忙里忙外，人都快忙暈了，連東西南北都快分不清，腦筋糊涂著，您可千萬別生他的氣，犯不上。這折子怎么拿的出手？不是沒的把交情給傷了么？扣兒啊，把折子拿走燒了，別在這現(xiàn)世。還有去端兩碗好茶來，用新送來的龍井。那是家兄送來的杭州新茶，等閑喝不到，大老爺待會可要給品評品評，看扣兒泡茶這手藝到不到家�！�
她連帶笑著，仿佛兩下真是一家人一般�？蹆悍畔聨げ九c算盤，拿了錢折子離開。范進朝宋氏身后看了看，“楊兄呢？他怎么不見？”
“別提了，黃公公的干兒子來了，點了名的找他，他不能不去應(yīng)酬著。妾身家這生意仰仗著黃少爺照應(yīng)，不能不敷衍，可不是不給大老爺面子，實在是沒辦法。家里老爺子身子骨不好，連事都不大管了，也就和客人們談?wù)勛之�，再不就寫寫字，那是神仙中人，世俗里的事可指望不上他老。大伯早喪，其他幾個兄弟都立不起來，里里外外都是世達一個……”到這里，宋氏忽然停了口看看范進，撲哧一笑道：
“我的大老爺，您該不會是怕我家那口子吃醋吧？您就放心吧，黃大少那人是出名的沒話找話，跟世達一聊上，沒有個頓飯的工夫完不了事。咱們在這聊咱們的，他絕對不會進來壞您的好事�！�
她邊邊笑起來，就是頗為豐腴的身段，加上貼身束扎的衣服，這一笑就更顯得體態(tài)妖嬈分外迷人。眼下房間里只有他們兩人，宋氏這樣的話既像是打趣，卻又像是某種逗引，讓男子忍不住心猿意馬，以為能和她有些什么。
范進咳嗽一聲道：“夫人莫笑了，只是覺得你我男女有別，是不是該請其他幾房的公子來，與我談這事？”
宋氏笑了一陣才道：“對不起啊大老爺，是婦人孟浪了。只不過平素聽聞大老爺乃是有名的豐流才子，上任時可著秦淮河的姐兒都到城門那列隊迎接，給您壯門面，想來是個極開通的人物。不想怎么也如此古板了？咱在句容也曾會過，亦不曾有什么嫌疑，何況現(xiàn)在是在家里，就更無妨礙了。妾身從十幾歲就出來個幫著家里做生意，還盯過鋪面，嫁了人之后啊，也一樣幫著相公管家。幾時怕過和男人打交道了？這是沒有的話，大老爺不必多心。我家相公就算是個醋壇子成精，也不會疑心到太爺頭上。您老人家是何等樣人，哪里會看上妾身這么個庸脂俗粉。句不客氣的話，家里那幾房叔子到使錢都是行家里手，可是到賺錢啊，只怕是一竅不通，把他們叫來，活活悶殺個人了，還是婦人與您您能聽明白些�！�
范進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夫人把帳簿拿來讓官看看，其實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在合作之前，總要考察下伙伴的能力。畢竟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很大，如果資金或是能力不夠，就要誤了大局，還望夫人體諒�！�
“這是自然，我這就跟您。”
宋氏收了笑容，在瞬息間就完成了那個俏皮的娘子到一個合格女商人之間的轉(zhuǎn)換。大方地坐在范進對面，將帳簿在兩人之間攤開，另一手將算盤放好，劈啪做響地?fù)艽蚱饋怼?br />
她打算盤的事家傳，既快且準(zhǔn)，即便是多年的老帳房也未必有她這事。她的身材豐腴，但手指并未因此變得短粗。手指修長有力略有些肉感，正是上天生就的撥算盤彈琵琶的好胚子。但見涂著大紅鳳仙花汁的白嫩手指，撥弄著黑色烏珠，紅、白、黑三色交映，伴隨著那陣陣清脆動聽的算盤珠響動，一曲名為財富的美妙樂章在房間里奏響。
“我楊家的業(yè)是解庫（當(dāng)鋪舊稱），以向外放債，為人排憂解難為。當(dāng)然，濟人困厄之余，也要講圖息，這也是商賈求生之道。當(dāng)初老祖宗篳路藍縷，艱難創(chuàng)業(yè)，每餐只以鹽豆佐飯，勤儉持家，才有了今天這份家私，這也是我們徽商人家的體統(tǒng)。到了阿翁這輩上，家業(yè)已經(jīng)有了幾分模樣，又趕上大伯早夭。阿翁心性大改，便想著行善積福，為子孫多積福田，于錢財上的事，看得實際淡了。放出去的債，只收五分月息，還不出債的，也多可任他自己選個方法，房子、田地、古玩、女兒，什么都可以，不再強求……”
范進的額頭冒起三道黑線，不想楊家人對于積德行善的解釋是如此清新脫俗。他干笑兩聲，“那如此來你們豈不是該對官最為不滿？”
“可不敢這么，大老爺也是為了百姓著想，這么做自是無錯的。只不過您是父母官，我們是商賈，大家行事追求來就是南轅北轍，這很尋常。起來奴家還要感激大老爺高抬貴手，只辦了兩個奴仆，放過了妾身的相公。他辦的那些腌臜事，妾身心里有數(shù)的。奈何不管怎樣他也是妾身的相公，妾身總希望他平安無事。奴家可以對天發(fā)誓，相公這段日子是真學(xué)好了，大老爺若是不信盡管派人去問，若是掃聽出相公還有一樁謀人妻女的事，您就要他的腦袋！”
“夫人言重了。我們還是接著看帳。眼下月息五成的債務(wù)放不出，生意上確實有所影響，這么大片家業(yè)，總得有其他進項才是�！�
“妾身家里第二樁生意，便是綢緞布匹。妾身家中有千把張織機，與黃公公那邊也是老交情。每年承辦上用緞、布匹，我家都是大戶。在松江，也有標(biāo)布的路子。眼下解庫的生意暫時擱置，絲織生意就是大頭。第三樁就是錢鋪，這與解庫是一回事，前兩年黃公公關(guān)照，還讓妾身家里幫著朝廷賣寶鈔。今年這寶鈔生意給了馮公子做，也就談不到。除了這幾樣，就是做些不起眼的買賣，賣些文房四寶，衣帽雜貨，胭脂水粉，賠賺都不當(dāng)一回事。”
范進看楊家的帳意主要是了解楊家真正的收入，然后再想該怎么收稅。畢竟自己是縣令，錢谷催科是第一大事，不能玩笑。但是看過帳薄之后，他發(fā)現(xiàn)楊家這個上元大戶看似強大，但是其中又存在著極大的隱憂。略一沉吟道：
“夫人，在官看來，你們的幾項主要生意都需要大量錢周轉(zhuǎn)。眼下楊家開的鋪子又多，鋪的攤子大，對資金的需求就更為強烈。方才楊世兄提起立折子的事，你們的金，怕是很大一部分已經(jīng)是城里各位員外及官員的存款了？”
宋氏點頭道：“是啊，阿翁和相公都是一樣的想法，把生意做大，多開幾家鋪子，多辦些織機，這樣才能多賺些錢。畢竟您也看到了，這一大家子人每天都得開銷，賺得少了怎么夠？金上原是想借貸的，可是阿翁那時候在寺里交了些居士朋友，大家知道阿翁人心善也守規(guī)矩，又肯交朋友，便想要把銀子存在我家的鋪子里，多賺些利錢。阿翁這人最好面子，跟誰認(rèn)識就是朋友，只要是朋友，就肯多給利錢，有時甚至是倒貼息了�？墒抢先思叶ㄏ碌氖拢厒兂苏兆觯�能有什么辦法？”
范進道：“那這幾年你們償還利息可還及時？”
“大老爺笑了，做生意以誠為，又怎么敢不及時呢？每逢三節(jié)必會及時付息，從不曾缺少半文。妾身承認(rèn)眼下銀根是有點緊，但也不過是幾筆帳目沒收上來，等到收上來之后啊，自然萬事大吉。”
“我看未必吧，夫人你看這里，從這帳上看，你們的支出已經(jīng)超過收益，即便是加上這幾筆帳目，就連持平也沒做到。可是在后面，這帳又莫名其妙的變平了，夫人，你該不會用陰陽帳來糊弄官吧？我得提醒你一句，新科進士要觀政六部，其中戶部的帳目向以復(fù)雜聞名，商賈之家的帳目再怎么令人眼花繚亂比起朝廷的帳，總歸差了一天一地。官若是鐵了心的要查，任你有通天手段怕也是難瞞官的火眼金睛！”
他的臉色陡然一沉，宋氏的聲音也出現(xiàn)了一絲慌亂，連忙道：“大老爺息怒，讓妾身好好看看……這個啊，這里妾身看不出毛病啊，您倒是指給妾身，這毛病在哪�！�
她話間仿佛是為了看得清楚些，身體微微前傾，上半身漸漸壓到桌上。夏季時節(jié)就衣衫單薄，她又特意著了貼身的衣裳，那妙處壓在桌上，讓范進的心神也不由微微一蕩。
兩人在句容合作，共同對付花家時，私下也曾有過幾次獨處。但是宋氏始終在維持交情的同時保持距離，表現(xiàn)得像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良家婦女。即便是談笑，也不會過于放肆，更有個貼身丫頭寸步不離。
可現(xiàn)在她這種表現(xiàn)顯然不是無心，范進相信，這么個聰明女人，不會不知道自己的一些舉動已經(jīng)讓男人產(chǎn)生了遐思。她是故意的。
在外面尚且自持，到了家里，反倒是大膽露骨的勾引，這顯然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釋，就是自己的調(diào)查已經(jīng)涉及了楊家一些機密，以至于這宋氏不得不犧牲色相，來吸引開自己的注意力。
雖然不是什么經(jīng)濟學(xué)家，也不曾真的到戶部觀過政，這個經(jīng)歷只是詐語。但是宋家這種經(jīng)營手段及危機在前世范進見得多了，或可以稱為龐氏騙局，或可以叫做高息攬存。其中手段，自己還是了解的，尤其宋氏眼下為了掩蓋這個不息賣弄一下自己的姿色，就更做實了自己的懷疑。他冷笑一聲，
“宋夫人，商賈之家有戒備心是常事。不信任官，拿一假帳給官看，也沒什么可指責(zé)，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墒悄銈兊墓串�(dāng)，不是靠一假帳就能蓋住的。如果官沒猜錯的話，貴府上已經(jīng)支付不起存款人的利息，不得不挪用其他人的存款來付利，畢竟大家存款的時間不同，付利錢的時間有差，必要時還能挪用金返利。拆東墻補西墻，勉強維持局面而已。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大窟窿了！”。
a
</br>
【精彩東方文學(xué)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jié)首發(fā)，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