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遇襲
張的歌聲帶不起畢文謙心中的漣漪,但對于貓耳洞里的年輕戰士來,卻是效果好。她一遍又一遍唱著,蜷縮的身子并不適合演唱,但同樣姿勢的輪著休息的戰士們卻仿佛享受著天籟之音,就連那嘴上有不忿的老排長,也早已把手中的煙給放到了不知哪兒了。
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人,一種是貓耳洞人。這句玩笑話,在貓耳洞人心里,往往并非玩笑?s著身子,坐在角落,畢文謙打量著每一個人,他們的身形,他們的神情,他們的精神面貌。耳邊,始終有了戰斗的聲響,或遠或近,此起彼伏。
漸漸地,畢文謙仿佛進入了一種入定的狀態,似乎這戰場和自己無關,即使下一刻會有一顆炮彈砸中自己也無所謂——雖然事實上貓耳洞就是防炮洞。戰爭,是什么?
戰爭是一種集體和組織互相使用暴力的行為,是敵對雙方為了達到一定的政治、經濟、領土的完整性等目的而進行的武裝戰斗——身為學霸的畢文謙記得課上的解釋,但這顯然是著眼于國家、集體角度的戰爭。
而著眼于個人呢?這就是戰爭?兩山輪戰,沒有大兵團的彼此推進,丘陵起伏的地形,每一個高地的爭奪,意味著一個又一個犬牙交錯的貓耳洞的爭奪。在沒有集中攻堅的時候,也許鎮守一個貓耳洞不需要太多的步兵火力,也不需要極為高超的槍法,如果面對了大批敵人,只需要呼叫炮兵支援就可以了——但如果你在半夜稍微打了一個盹兒,也許對面的特工就已經摸了進來。
這種戰斗模式,更考驗戰士的意志力,或者耐力。
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物質條件,決定了戰爭的模式。這就是為什么,畢文謙難以從這些戰士臉上看到那種以前的戰爭中視死如歸的勇敢高大的氣質。
所以,這個時代洗滌出來的軍歌,并沒有過去那種金石之感。
英勇犧牲,變成了平凡奉獻。這群可愛的人看上去就是工廠大叔的調皮兒子,就是莊稼老把勢**出來的農家少年,也可能是軍區大院走出來的二代哥。
和彭姐姐約定的第二天,遍在畢文謙默默的觀察中,過去了。他沒有主動開口,也就沒有人主動和他搭訕,休息時的戰士總是把眼睛圍繞在張周圍,一起嚼壓縮餅干時,戰士們還指著突然從地縫兒里鉆出來兩眼圓溜盯著張的老鼠,這肯定是尋著味兒來的。
張被逗得笑,問戰士們怎么處理耗子,卻被戰士們趕忙糾正:在戰區,耗子是專門叫軍的,老鼠,就得叫老鼠,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情。得張一愣一愣。
為了不干擾別人,吃了壓縮餅干后,畢文謙挪到了貓耳洞深處,悄悄蜷臥著合了眼。
這一覺,睡得不好,貓耳洞可以隔開槍炮聲,但終歸比昨天更吵人。而且,貓兒洞里夾道歡迎的野生動物也不僅僅是老鼠,此時起了效果的是跳蚤,搞得畢文謙渾身搔癢。忍受了很久,才終于在強烈的倦意中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巨大的響聲驚醒了他,隨即而來的,是身上的沉重感。
張姐姐?
自己被人壓在下面,腦袋旁邊是另一顆朝地的腦袋,那拂在自己臉頰的頭發顯然只有張才有這長度……等等,不對!她不可能這么重!
定睛瞧瞧,原來張背上,還壓著一個人。
此刻,畢文謙聞清了,血腥味兒。這讓他一下子清明了神志,連忙抽出手來,推推張的肩頭。
“張姐姐!”
張壓抑著聲音:“別話,別亂動,有情況。”
忽然,一聲炮響生來,貓耳洞上被震落著塵土。不止這一炮,對于畢文謙的親身經歷來,這應該叫槍炮聲大作。但他并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卻又不可能立即過問——這是戰斗,不是影視劇里的看似英雄主義實則作死的橋段,聽人指揮才是最正確的事情。
微弱的光芒中,畢文謙半清不楚地目睹了近在咫尺的戰斗。他看不懂內里的門道,只知道每一個人的行為都有其理由。
一波戰斗持續的時間并沒有太長。臨近的槍聲終于告一段落,戰士們多數仍在警戒,卻有了一個人來到了畢文謙旁邊。
“哪些人受傷了?”
張第一個回答:“我沒受傷,可能腿上破了兒皮。”
“張你別胡鬧,到底怎么樣,得我看了才清楚!眴栐挼哪新暿且粋年輕的聲音,對張充滿了關心,“其他人呢?”
“我沒受傷!碑呂闹t早感覺清楚了,除了自己被人壓著,有些覺得血脈不暢,根沒問題。
“嗯,老楊呢?”
沒人應他。
“老楊?老楊!”
畢文謙突然覺得身上的重量輕了大半,緊接著,張也從他身上撐了起來。畢文謙連忙屈起身子,卻看到一個手電筒的光正打在一個戰士背上,到處是血。
打電筒的戰士應該就是軍醫,他確認了這個老楊還有呼吸后,立即一邊尋找他的傷處,一邊繼續輕喊著:“老楊,話!”
過了一會兒,老楊悠悠轉醒。畢文謙只在暗中看到一雙刺人的眼睛,旋即,一聲不容置疑的簡潔短句刺穿了他。
“先救排長!”
下一刻,老楊再度暈了過去。
軍醫卻沒有理會老楊的意見,趕緊想辦法進行搶救。
之后的事情,畢文謙既參與不了,也和他沒有關系。但他幾乎可以腦補了一個戰斗的脈絡了。于是,他摸索著拉住張的手,悄悄問道:“張姐姐,你為什么壓著我?”
“……有敵人扔了手榴彈進來,力氣很大,直接扔到了最里面。文謙你是睡在最里面的人,我就在你旁邊,也沒多想,就撲在你上面了。”張沒敢看著畢文謙。
“那,老楊呢?”
“他離我們最近?此麆幼鳎瑏硎窍霌湓谑至駨椛系模珨橙巳拥锰钊,他就改撲在我上面了。”
“那排長……”
“我是被槍聲驚醒的,醒來時,軍醫就已經在給排長搶救了!
這足夠讓畢文謙沉默了。但他只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立即醒悟道:“張姐姐,咱們找軍醫借兒工具,你腿上的傷,咱們自己處理吧?”
“……好。”張只猶豫了一瞬,便同意了。
沒過多久,張側著身子,靠著墻,將受傷的腿肚子朝上伸在外面,一只手扶著墻,一只手打著電筒,照著自己傷口。畢文謙跪在她的腿旁邊,替她脫了襪子,用剪刀剪破褲腳。
牽扯到了傷口,張咬著牙嗯了一聲。
“張姐姐……我盡量再溫柔兒。”
話是如此,畢文謙卻在確認只是擦傷后,把棉簽沾上消毒酒精,便往傷口上抹。
“嘶!”張一下子疼出了聲。
但又有什么辦法呢?畢文謙就不是專業的,戰場上真正講求的,是效率。安慰的話,也只是安慰。替張包扎好了,畢文謙坐到她旁邊,緊靠著,將她的傷腿搬在自己腿上,避免碰著地面。
“文謙……”
“聽我的,貓耳洞站不直人,你也不可能老是歪著身子坐!碑呂闹t順勢伸手把張的肩膀掰著朝向自己,然后攬著她的腰,朝自己這邊夾了夾,“我聽受傷的人怕冷,你不嫌棄被我占便宜的話,就靠著我休息吧。怎么,你也算是救了我的命!
“……才十六歲的孩子,什么便宜不便宜的!睆埥┲绷藥酌耄_口奚落了一句,便把自己的重量托在了畢文謙懷里。
兩個人相互取著暖,畢文謙瞄了一眼靠近洞口的方向,那里,軍醫繼續努力著,戰士們討論著要不要立刻把排長和老楊送到后方搶救,派誰去執行,但這一切的必要性和可行性,需要等軍醫的努力告一段落了才會有結論。
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人來過問畢文謙和張。
“張姐姐,幸好你身子巧,不然我可能還不敢整個下半夜給你壓著……”
“你笑話我……”
“不,不,我是,你看著,人卻那么勇敢。”畢文謙聽到張語氣不對,連忙補救道,“不像我,睡得跟豬一樣,要不是你,我可能死了都不知道!
“我怎么也是一個兵。你又不是。我自然要保護你!
畢文謙聽著她的口氣,有些想笑,但她的話,琢磨起來,卻讓畢文謙覺得幸福。心念一動,他伸出另一只手,摸到了張的手,輕輕抓著。
“張姐姐,今天,那些哥哥們和你了很多,我沒聽到,你和我吧,特別是和他們家里有關的事情。”
“為什么?”
“因為戰場上的事情,我們剛剛不是經歷過了嗎?”雖然沒成為累贅就已經算是勝利了。
“那好吧!
于是,張開始了講述。她甚至拎不清每一個戰士的名字,但每一個人提到過的事情,卻復述得毫不含糊。
她講著,他聽著,內容新鮮,卻沒有什么令人震撼——相比這個時代之中,相比他們剛才的經歷,談不上震撼。但畢文謙靜心聽著,這些真人真事,不可能改變他將要拿出來的作品的內容,卻能讓他體悟,那首歌應該怎么去唱,其中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模樣。
直到,張的聲音來——半天的演唱就累人,又經過驚醒后的亢奮,她終于不自覺地重新睡著了。
而畢文謙,也即將睡去,他最后一個清醒的念頭,是這個貓耳洞的戰士,包括仿佛鳥依人靠在自己懷里的張姐姐,他們,就是這個時代的人民解放軍戰士,平凡、無私、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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