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線忽然就安靜了。

    不出各方預料，因壽州的扶搖大軍隨時可能頂到北方去抗拒北蠻鐵騎，盧升象的太平軍不敢過于激進，謹防被大理從背后捅刀，選擇了據城觀望。

    每日里只派出大量斥候游曳在城郭戰線之前。

    太平軍另外一位領大軍的周江東統制，亦是如此選擇，甚至更謹慎，派出了不少斥候之外，還每日親臨陣線之前觀看西軍駐防有沒有變動。

    而渝州城的田順沒有在在這個時節進攻蜀中的氣魄，勒令天策軍停滯進攻。

    仔細消息的開封，吃了一枚定心丸。

    雖然知道被大涼和蜀中當槍使了，但沒辦法，誰叫自己占據著北方——自家兄弟在院子里打死打活，但你外人來院子里耀武揚威那可不行。

    但這一次，北蠻不止耀武揚威而已。

    云州觀漁城北的留人河對岸，鋪天蓋地的營帳，宛若天穹烏云投下的陰影，黑壓壓的覆蓋在大地之上，戰馬長嘶旌旗蔽空。

    蘇赫巴獸統率的朵顏軍團，整整十萬兵力，傾瀉在云州這條戰線上。

    按照北蠻的戰略，趁著王琨、趙愭的鎮北軍被岳單牽制在順州一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南下突破新州、觀漁城和云州，然后揮師直逼開封。

    其后，大將軍郭瞰率領二十萬大軍作為后援跟上，再分出部分兵力圍剿岳單，剩余兵力盡數傾瀉在壽州防線上，一股做勢摧枯拉朽的滅掉大涼主力。

    畢竟今時大涼兵力分散。

    而北蠻卻可以將所有兵力擰成一股。

    只不過沒想到的是，破了新州后，又在觀漁城碰了釘子——仿佛又回到了當年，被觀漁城釘了三十六年而無可奈何的那段往事。

    觀漁城守將是高麗仙，有兵力一萬五千人。

    這一萬五千人當然守不住十萬大軍傾瀉，就算能守，也只是時間問題，絕對難以做到當年一釘就是三十六年的壯舉。

    但讓北蠻統率頭疼的是，王琨、趙愭似乎對岳單不管不顧了。

    蔚州的一萬兵卒馳援云州。

    可汗州的大將蒙填率領三萬大風輕騎，帶著不世武將隋天寶馳援云州。

    應州、代州的八千步卒馳援云州。

    短短數日內，馳援云州的兵馬竟有四萬八千人，這還不提其他地方正在趕赴云州戰線的鎮北軍，最讓蘇赫巴獸頭疼的是蒙填的三萬大風輕騎。

    這是個最大威脅。

    鎮北軍作為支撐北方的大軍，這些年北蠻大軍沒少和鎮北軍打交道，草原鐵騎甚至比了解自己女人的內褲還了解大風輕騎和虎牙鐵賁的威力，這兩支鎮北騎軍，哪怕是北蠻主力精銳騎軍，也沒有必勝把握。

    負責統率十萬朵顏大軍的北蠻將軍，是曾經在草原上聲望強勢壓過安梨花的北蠻之虎——蘇赫巴獸，被譽為北蠻雄主的“天虎”。

    蘇赫巴獸，在草原上是指猛虎之意。

    中軍大帳里，這位身材極其高大足足八尺有余的猛將，盯著沙盤，根本不問身旁那位出身草原安家的讀書人幕僚，徑直下令：“朵顏輕騎并朵顏重騎，我再帶兩萬五千步卒，開赴觀漁城以東的瀾滄江，伏擊蔚州馳援的鎮北軍步卒后，務必擊敗蒙填的三萬大風輕騎。”

    按照行軍速度，蒙填的騎軍應該在蔚州步卒之后。

    又接連下令。

    分出兵力繞過觀漁城，同時繞過云州，欲擊潰代州、應州馳援的鎮北軍步卒之后，再回身攻取云州，最后才是強攻觀漁城。

    無人有異議。

    就算是那位出身安家，一直對安梨花不服氣的安家讀書人，也忍不住心里一聲暗贊，蘇赫巴獸這一出圍點打援，著實有些精妙。

    一旦將蒙填的三萬大風輕騎擊潰，王琨、趙愭的鎮北軍將徹底失去機動能力。

    但那位讀書人心中隱憂。

    蒙填和隋天寶，這兩人搭檔的三萬大風輕騎，恐怕兩萬朵顏輕騎加一萬朵顏重騎，也不見得能擊潰，更何況，這期間觀漁城的高麗仙會不會反撲？

    南下伏擊代州應州的兵力一萬五，去瀾滄江伏擊大風輕騎的兵力共五萬五千，剩下三萬人，還真不見得能贏主動出擊的高麗仙。

    北蠻被鎮北軍以少勝多的戰例不要太多。

    但這位讀書人知道自己怎么說都無用——因為在蘇赫巴獸身上，就沒有“兼聽”的性格，天虎猛而直，況且蘇赫巴獸一生只敗了兩次，那時候的蘇赫巴獸還只是一名萬夫長而已。

    敗給岳平川，不丟人。

    敗給大涼狄相公，也不丟人。

    這位讀書人忽然有些悲戚，仔細想一下，自岳精忠橫空出世鎮北之后，北蠻草原對大涼的戰事中，似乎都是輸多勝少。

    尤其是岳平川世襲罔替后，北蠻難求一勝。

    這位讀書人沒有看見，蘇赫巴獸那雙熾熱的目光，更聽不見蘇赫巴獸心中的壯氣——大涼有異人，我知道草原也有。

    比如后軍那位統領二十萬大軍的郭瞰。

    我蘇赫巴獸不服。

    不服郭瞰，也不服大涼的異人。

    這一戰，我要一戰成名。

    而不是像北蠻雄主說的那般，只是試探。

    我要殺入開封！

    沒了岳平川，又沒有大涼狄相公，我倒要看看，誰能阻我朵顏鐵騎無敵之兵鋒！

    ……

    ……

    永貞三年夏初的北蠻、鎮北軍之間的戰事，倏然就進入熾熱。

    應州、代州馳援云州的八千鎮北軍，竟然在云州之后的腹地受到北蠻朵顏步卒的伏擊，被包圍之后全軍覆沒，八千人全數壯烈犧牲。

    而朵顏步卒僅戰損三千人。

    蘇赫巴獸率領朵顏輕騎和重騎，并兩萬五步卒，共計五萬五千兵力，欲要在瀾滄江一帶設伏，打蔚州步卒和大風輕騎一個猝不及防。

    只是出乎蘇赫巴獸意料的是，蔚州那一萬鎮北步卒還沒有現身，反倒是被朵顏輕騎和重騎拉開距離的兩萬五千朵顏步卒，被突兀出現的大風輕騎打了個徹底懵逼。

    蒙填竟然率領大風輕騎先一步渡過了瀾滄江，似乎早就料定蘇赫巴獸會率領騎軍阻截一般，繞開了朵**軍，挑了軟柿子的朵顏步卒下手。

    兩萬五千的朵顏步卒，對上三萬大風輕騎，結局可想而知。

    這一戰，隋天寶殺出了赫赫威名。

    手持鳳翅鎦金镋撞入朵顏步卒中，所向披靡，天穹落驚雷，卻奈何不了隋天寶，哪怕是一位勇猛至極的萬夫長，也只熬過三個回合，就被鳳翅鎦金镋砸進地里成了一灘爛泥。

    這一戰，僅隋天寶一人就殺敵近千之數，殺得朵顏步卒絕望。

    若非蘇赫巴獸在關鍵時刻率領朵**軍趕到，只怕這兩萬五千的朵顏步卒會被三萬大風輕騎吞得連骨頭渣都不剩。

    蘇赫巴獸不愧是北蠻雄主的天虎。

    一騎獨行，率先沖入戰局之中，手持巨大的狼牙棒，毫無畏懼的對上了隋天寶。

    這一戰，因有驚雷之故，隋天寶贏不了蘇赫巴獸。

    蘇赫巴獸也奈何不了隋天寶。

    而蒙填似乎也不愿意和朵**軍拼命，在取得足夠輝煌的戰果后，毫不猶豫的鳴金撤退，三萬大風輕騎撤出戰場。

    蘇赫巴獸率著兩萬朵顏輕騎追了三十里無果，只能匯整隊伍再謀策劃。

    這一戰，兩萬五千朵顏步卒，僅剩下一萬四千人，被大風輕騎三錯鑿陣之后，戰損近半，而大風輕騎僅死傷三千余人，這大部分還是蘇赫巴獸馳援之后造成的戰損。

    如果蘇赫巴獸馳援不及，大風輕騎持續撞陣的話，極有可能以四千以內的戰損，徹底吞掉兩萬五千朵顏步卒。

    而觀漁城里高麗仙似乎早就斷定蘇赫巴獸會選擇圍點打援。

    在蘇赫巴獸兵分幾路后，高麗仙忽然大開城門，率領一萬五千人主動出擊，先以三千人假裝要渡過留人河，牽制住留人河北岸的三萬大軍后，高麗仙則率領一萬兩千人從留人河上游渡河，旋即挾勢而下。

    這一出聲東擊西打得那三萬人暈頭轉向。

    在留下四千尸首后，果斷選擇了后撤，等待中軍郭瞰的增援。

    高麗仙沒有貪功。

    他的戰略目的就是將這三萬大軍逼退，真正的目標是吞掉伏擊應州、代州兵馬的那一支朵顏步卒。

    率領僅剩的一萬三千人重新渡河，卻并沒有回到觀漁城，就這么放棄了觀漁城，徑直南下，在云州城南一百八十里處的神仙山下，咬上了圍殺了應州、代州兵馬后還剩一萬二千人的朵顏步卒。

    這是一場死戰。

    雙方都是勝利之師，士氣高漲。

    朵顏步卒沒有退路，亦不愿意選擇投降，狹路相逢勇者勝，雙方唯有死戰才有活路。

    最終高麗仙付出了九千士卒陣亡的代價，全殲了朵顏步卒包圍戰后還剩下的一萬二千人，其后，高麗仙只讓四千兵馬休憩了兩個時辰，立即連夜趕回觀漁城。

    而直到此刻，郭瞰二十萬大軍的前鋒匯合敗兵后，才堪堪抵達觀漁城北二十里外的留人河北岸——只不過斥候數百人，已經進入過觀漁那座空城，又被趕回了北岸。

    這樣一來，蘇赫巴獸處境變得極其尷尬。

    觀漁城那邊用不上他，又被蒙填三萬大風輕騎匯合蔚州一萬步卒后，不近不遠的覬覦牽制，使得蘇赫巴獸進退兩難，麾下的一萬一四千朵顏步卒和一萬朵顏重騎，反而成了累贅。

    郭瞰似乎也沒有增援蘇赫巴獸的意思。

    大軍抵達留人河后，毫不猶豫的渡河，旋即以絕對兵力攻城，高麗仙據城死守，但僅有四千人，堅持到極限也只有三天。

    但是，高麗仙沒有失望，等來了援兵！

    在蘇赫巴獸被蒙填三萬大風輕騎牽制后，這位草原之虎用了一出狠計，也是妙計，以麾下一萬四千朵顏步卒為誘餌，假意要取蔚州。

    因郭瞰大軍兵臨觀漁城，蒙填大意了一回，以為這是蘇赫巴獸的真實意圖，于是讓蔚州那一萬步卒去觀漁城支援，同時率領兩萬余大風輕騎，欲要吞掉蘇赫巴獸那一萬四千朵顏步卒。

    不料一場血戰下來，吞掉蘇赫巴獸一萬四千步卒后，卻陷入了朵顏輕騎和重騎的包圍之中，戰力損失不少的大風輕騎，面對兵力優于自己的朵**軍，軍心頹敗。

    但無懼而戰。

    然而改變不了局勢，眼看著大風輕騎不斷陣亡，蘇赫巴獸就要大勝，其后會率領輕騎追殺蔚州那一萬步卒。

    關鍵時刻，援兵出現！

    有人著持方天畫戟，著繡蟒白袍，率領著兩萬大風輕騎和一萬虎牙鐵賁，以猛虎下山之勢形成反包圍，最終全殲朵**軍。

    蘇赫巴獸不愧是北蠻雄主的天虎，竟然活著殺出了包圍圈。

    從方天畫戟和鳳翅鎦金镋聯手之下殺了出去——只不過這位草原猛將一身是傷，沒有個一年半載別想著騎馬馳騁。

    其后，虎牙鐵賁和大風輕騎聯袂直撲觀漁城，大軍之后，跟著一萬蔚州步卒……在觀漁城守兵已不足三百，高麗仙已經渾身浴血，只等最后城破殉城的關鍵時刻趕到。

    岳單的出現，令北蠻大軍震動至極。

    其后，散落在云州各地的北蠻斥候也傳回了不好的消息：云州之后，王琨、趙愭轄領下的鎮北軍兵力調動，全數指向觀漁城，甚至連潛伏在幽州和順州等地的諜子也傳回消息，忠心于岳單的鎮北軍亦在開赴云州方向。

    這些消息對郭侃震動不大。

    就算敵軍有高麗仙、岳單、蒙填乃至隋天寶，他也不覺得自己一定會輸。

    況且他只是奉北蠻雄主的軍令出兵——實際上他并不贊同在這個時候出兵，而應該等到鎮北軍內亂水落石出，又或者是鎮北軍和禁軍分出勝敗，雙方兵力折損到最低點時，北蠻鐵騎再南下。

    那時候將擁有絕對兵力優勢。

    不過北蠻雄主不愿意采信自己的戰略，他不愿意等到那一刻，北蠻雄主怎么也不相信，王琨、趙愭會放棄和岳單的內戰，更不相信，岳單會放棄這個大好機會。

    然而他不相信的都變成了事實。

    王琨、趙愭確實放棄了內戰，轉而全力抗拒北蠻鐵騎，岳單沒有趁火打劫，反而率領大風輕騎救了蒙填麾下的輕騎，其后更是匯整在一起，直撲觀漁城外。

    這徹底壓垮了北蠻雄主最后一絲僥幸。

    實際上，蘇赫巴獸的十萬大軍，就是北蠻雄主用來試探的，只不過他沒料到，這十萬大軍在鎮北軍諸多將軍聯手下，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損兵折將的北蠻雄主不愿繼續南下：若是南下，就算自己拿下了燕云十六州甚至拿下開封，也將兵力大損，卻徒然便宜了大涼的禁軍，還不如采用郭瞰的謀略，繼續坐看大涼內亂。

    最后再收割天下。

    北蠻退兵。

    這一場戰事，來得快而慘烈，去得快而輕巧。

    只不過這一次，北蠻偷雞不著蝕把米，損失近八萬人，更是折損了朵顏輕騎兩萬和重騎一萬，讓北蠻雄主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心疼不已。

    卻越發信任郭瞰。

    郭瞰，以異人之姿，成為北蠻草原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軍界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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