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裹帶孩子的婦人沿路吆喝回來,一進門就緊張地注意到木然不吭的氛圍。臉色慘白的老趙嬤嬤當即差點摔上一跟頭,當即就坐在地上捂臉。
鄰居老段的老伴并不體諒,只一抹就下了臉教訓:“你看看你!唉!不知道怎么照顧孩子的。就由著他的馬跑,活把孩子縱野了!我家晚容姨娘家多遠,她就在那里碰到過這孩子。他和幾個孩坐在塘前摁了只雞拔毛,見了那妮子,嚇得把雞丟到水里。那妮子回來了講,我可給你了不——”
趙嬤嬤又痛心又難交待,咽聲不暢,在人前呼泣不止:“他阿爸還問我,我沒事,不一定去了哪玩。可不是都怪我?!這要是真出了事,我也不想活了!”
劉海心里也酸,知自己若再推卸責任地責怪真是讓她沒法活的,這就跨過來挽,站在當場:“不能怪阿嬸,你也管不住他。誰總不能捆住他的手和腳,一步不離地跟著。別太擔心。我兒子我清楚!不一定在哪旮旯里睡著了,明天一早準回來。”
“備些氣死燈找一找!”班烈還是在一旁積極主張,“要是人不夠,就再去喊一些弟兄!”一但找得急切,結論就下得早,而結論一下,是不好再役使他人找上找下的。劉海這就沒言聲,送過趙嬸回屋子出來才凝視住班烈,終于還是:“等一晚看,明日尋些線索再找不遲!你帶大伙去吃點東西。我去把阿雪抱回來,這孩子這會該鬧了。”
旁人被他打過,回家去的回去了。
而跟著班烈去就近的飯家吃喝的,半路碰到備了許多馬燈和火木的劉宇一行。幾個親近的人和他碰頭商量,還是決定等吃過飯后在荒野上趟一遍。
※※※
天已黑昏透,一串帶著火光的馬隊沿著河谷向下去。
出的喊聲被大風扯得細細碎碎,最后淹沒在細雨打屋般的沙塵聲中。他們走到一個黑深峽谷的右側,眼看再往前就是七尺沼澤地,只得勒韁,最終調頭。
就在離此地些許里的沼澤深處,有一處黃斑斑的高崖。那上頭風聲更急,矗立著的一樹蓬伸若大傘的鐵松和亂立著的一塊塊光禿禿的黑巖,交相出尖銳的鬼哭。此時,這處亂石敖包后,龜山老薩滿的那頂帳正向外露出微微的亮光。這位亂禿頂的巫婆是章赫的堂姐,自就有靈異,后來負責調教他們家族里的孩子,但鎮上馬上就要辦學了,受到族里的招呼,她和花倩兒都知道,這兒遲早會變得冷清。
伺候她的女奴隸不在。帳篷里只有兩大一三個人。
年老的師婆還在修課。她雙目緊閉,蒜頭鼻子不斷地動,喉中拉風,“晤晤呀呀”不知在叨念些什么!而席地坐于對面的花倩兒恭敬地注視著她,又一次走神,浮現出王芳草被自己阻攔,馬仆人翻時蒼白面色的景象,心來燥。
正想到為這么一個懵懂幼童傷了王芳草值于不值,一句清晰的念叨在身邊響起。她回過神,看坐在她一旁的劉啟不知何時裹了件土羊皮,翹著下巴學足龜山巫婆樣,口中念念有詞,在似是而非地復原阿婆原含糊的話:“阿爸走在山岡上,提著一只綿羊!阿媽在家干什么?打雷下雨轟轟響?!”不由無奈地息了一口氣。
這時,龜山巫婆已長嗟一聲,從神游中悠悠轉醒,沖她了然于心般一笑,露出不整的牙齒。花倩兒見她醒來,立刻推了推一旁的五歲師公,見只推出跟學而來的一聲嘆息,不得不輕輕地搖頭。
巫婆輕輕地頜,用又低又沙的聲音給花倩兒:“孩子,你紛亂的心緒何不平靜,稍后詢問他的姓名,接受他父獻于你腳下的感激?!冥冥中自有長生天的旨意,你既救他,便不能棄他,就如我昔日受不可抗拒的力量主宰,救你一般。”
“卻是真如阿師所的那樣,我確實不知為何救他。”
既然不知道,那一定是長生天的旨意,花倩兒自覺一股雪水在臉上洗過,清刷疑慮,誠然點頭。
看似心在他處的劉啟心尖一動,這下“啪”地睜開一只緊閉的眼睛,烏溜溜地轉過又立即合上,心想:這個阿婆雖然長的丑,但不吃孩,心也很好!
龜山巫婆滿意地笑了一下,爬伸身子,推了一下劉啟,見又推出急急忙忙的幾聲:“阿爸走在山岡上,提著一只綿羊……”不由一愣,隨即尖笑著逗:“跟阿婆學到法力嘍?”
“法力嗎?我也會!”劉啟玩心大起,飛眨過眼睛,嚴肅起舞,可在隨手摸了根骨頭,起腿挽手跳時卻被羊皮掛了一下。
他眼看自己要倒,便在亂撈中抓了巫婆的頭。
龜山巫婆疼叫了一聲,卻不惱,摟了他在懷里,邊用尖手指撓,邊向花倩兒笑:“你遇到我時那么大了還怕。可看這羊,卻是多么地招人愛呀!”
她一扭嚇人的面孔,對著劉啟吃吃笑笑,問道:“快,告訴姑姑和阿婆。你叫什么?”
劉啟故作神秘一哼,手已摸上龜山巫婆胸前的銅飾。他抓著腦袋想上一下,看了花倩兒一眼,慢吞吞地講道:“我給阿奶講個故事吧。要是阿奶知道故事里的答案,我就告訴阿奶我叫什么。”
龜山巫婆眼睛漸漸亮,覺得這么的孩子能講故事已經很了不起了,并沒往深里想,這就像孩子一樣笑鬧:“好呀!”
劉啟清著嗓門,但看一邊的花倩兒依然有點失神,邊用腳拱她去一邊,邊不依地嚷:“你也要聽嗎?聽故事是要給鐵幣的!”
“是呀!要給我們的寶貝鐵幣!你有嗎?”龜山巫婆邊笑邊在身側抓了一件東西,用袖子掩著遞過去。花倩兒以手摸出冰涼和花紋,知道這個淵博、身份然的巫師已經喜歡上這個孩子了,在借自己的手送他玩意,便翻出手掌,給劉啟遞去,:“給你這個,能聽故事了嗎?”
這是一個豹子銅牌,豹子作蜷狀,嘴里咬著自己的尾巴;身上有圓渦紋六個。劉啟滿意地接過手里,這就“嘿嘿”地笑,立刻開講:“從前,從前的從前,有一只漂亮的大鳥想和一個好心的傻瓜做朋友,就飛到傻瓜家里去作客。它見里面有獵人在,就不聲不響地坐在角落里。可那個傻瓜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它,便熱情地走到它身邊:劉啟呀,劉啟,你叫什么名字呢?告訴大家吧。大鳥看到偽善的獵人正看它的羽毛,怕他們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就:傻瓜呀,真是傻瓜!大鳥飛走了。獵人們離開了傻瓜的家就都想起大鳥的羽毛,不由張開弓箭,一路走一路喊‘傻瓜’。阿奶想想,誰是‘傻瓜’呢?!大鳥到底叫什么?”
龜山巫婆聽完皺了眉頭,看花倩兒忍住笑看過來,知道她也在懷疑劉啟變相罵自己是傻瓜,便順便扯了花倩兒做墊背,:“那個傻瓜和一旁的獵人都是‘傻瓜’!至于大鳥叫什么呢。它沒,我怎會知道?”
“錯!要是阿奶把這個給我,我就告訴你大鳥叫什么!”劉啟晃晃巫婆脖子里的銅項圈。龜山巫婆又看了花倩兒一眼,見她給自己搖頭示眼神,但仍忍不住點頭。花倩兒怕這家伙纏要東西個沒完,這就白了他一眼,嚇唬:“要是你給不上答案,我非把你丟到外面,喂山貓野狼!”
“要是給得出呢?”劉啟詰問。
他反復地看花倩兒,見她眉若春山,目若暖風,不笑時有點嚴厲,笑的時候又慈祥又迷人,懷抱溫暖得像極了夢中的阿媽,心里已在計較,這就咬著嘴唇:“你是大人,自然不怕山貓野狼的!你得送我回家,然后,然后……由我和我阿妹商量怎么罰,到時即使讓你像烏龜一樣在地上爬,你也得答應。”
“好!好!”龜山巫婆繃嘴忍笑,點頭同意,“就讓她爬三圈兒。”
“這?”花倩兒失笑,想想若是輸掉,這樣奸狡的孩子免不得想出千奇百怪的法子難為自己,單是在地上爬就難以做來,自是不敢應口,僅含糊一下就過去了。
劉啟嘟著嘴巴失望,在龜山婆婆的督促下才怏怏地:“大鳥就叫劉啟!不然傻瓜問劉啟,大鳥怎么知道是在問自己。”
龜山巫婆懊惱地拍拍額頭,不得不把脖子里的項圈取下,帶到劉啟的脖子里。她摟著用手抓著項圈看的劉啟,看向花倩兒的眼神變得若有所思。
第二天,被吱吱喳喳的聲音吵醒的劉啟一睜眼,就看到幾個高高低低的孩子在眼前晃。這幾個偷溜進來看他的孩子都比他大,其中一個嘴巴上還銜了一只骨塤,使勁鼓著腮幫子卻聲地吹。他們看到劉啟有點困惑地醒來,靜靜地看著己們,就停住喧嚷,笑嘻嘻地圍上去。
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見他幼稚的睡姿和眨動時的長睫毛像極了嬌巧的奶娃子,情不自禁地問:“你還吃奶不吃奶?”
“我吃馬奶!有嗎?”劉啟一骨碌爬了起來。
幾個孩子笑成一團,逢到龜山婆婆的女奴進來,就跳至跟前,扯著她:“快帶他去找匹媽媽馬,他想去吃奶!”
劉啟沒有分辨。
他窩著皮褥子坐著,正因摸不到頭腦而又轉顧不到已經熟悉了的花倩兒不安,女奴哄去這些嘲笑他的孩子,一轉臉間換了笑容,嚴厲地督促他起床。
劉啟有點遲鈍地抓著臉頰磨蹭,直到女奴生氣才摸了衣服穿。
清冷的早晨中,寒氣很重。他出去后就忍不住摟住衣服。女奴督促著他,見他一聲不吭地張望,期待見到那位已熟悉的阿姨帶自己回家,干脆一把扯過,半掂半拽,讓他半飛半走地跟上自己的大步子。
劉啟憋著一口氣來到南坡的幾間土屋前,許多孩子、少女都已靜靜地坐在那兒等飯吃。
其中大的是龜山婆婆的弟子,而的多是有親緣的孩子。
龜山婆婆坐在對著他們的氈毯上,隨即看到吸引孩子們注意力的劉啟,便招呼他:“劉啟!坐到阿哥、阿姐們的前面!”
劉啟帶著早起后的依賴心,呆地站在那兒啃指甲,見依然沒有花倩兒在,幾乎想哭,只是問:“阿姨呢?她好要送我回家的。”
“她會叫你阿爸來接你的!”龜山婆婆回答。
“你騙人的。她根不認識我阿爸。現在我阿爸找不到我,一定快哭了。”劉啟難過地指住龜山婆婆,歪著腦袋威脅,“你快放我回去!”
“她知道你家住哪里呀?”龜山婆婆笑瞇瞇地哄他,“我讓她告訴你阿爸一聲,你要在這里跟婆婆學領不好嗎?等一會讓阿哥阿姐們帶你玩,一塊兒唱歌。”
“不好!”劉啟撒起性子,一轉身就想跑。
旁邊的女奴飛快地來擒,卻被咬了一口,不禁“哎呀”一聲放開,一用力把他推倒。很快,又有別的女奴來幫忙。她兩個在龜山婆婆躬身過來時和地下踢蹬不休的劉啟搏斗,卻半天都摁不住。
弟子們笑烘烘地看他們鬧,見到劉啟被他們摁了手腳,牛嘶不止,瘋狗一樣亂咬,都問他是不是“瘋狗”。而局中的兩個女人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野勁的孩子,都一身是汗,好不容易在龜山婆婆的略微不快中把他挪了十多步,剛一還手,又被他掙到地上。
劉啟這下一沾地就摸塊石頭,看也不看地就亂砸亂擂,疼得兩個女奴咧嘴后退。龜山婆婆沒有辦法,只好伸著手,一遍一遍地:“聽話的劉啟。她真去找你阿爸了,你不是告訴她你家住在哪里了嗎?”
“可是。她去嗎?”劉啟不甘地問。
龜山婆婆口氣一轉,反過來把問題扣到劉啟自己身上,:“那要看你有沒有騙她。還記得昨天碰到的女人嗎?她們正等著抓你。要是你倩兒阿姨不分辨真假就貿然帶你回去,豈不是把你送到他們手里?”
劉啟心有余悸地喘氣,剎那閃過阿爸常常講到的“狼來了”,不禁嚇了一大跳,飛快給龜山婆婆明:“我這一次沒有騙她。”
龜山婆婆這就送他到孩子們的身邊坐下,而自己回到氈毯上。她沉默一下,開始用極具感染力的話吟歌:“昔先祖之所,風雪飚颼,大雨滂沱。昔先祖之生,身無火取暖,腹無熟物可裹,惟結土泥為寨,終日捕魚游獵。今我飽食暖居,不可忘先祖之奮搏。”
眾人轟然,跟著吟唱,惟有劉啟不知道怎么辦好。他看有面前有木碗,立刻相互敲擊,為大伙伴樂。這舉動打亂了眾人的步驟,一個女孩子立刻惡狠狠地給了他一拳頭,嚷道:“先祖與虎豹搏斗才有了我們的今天,不能忘掉!”(未完待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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