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jié)很快到來，沈溪留在鎮(zhèn)羌堡過節(jié)，王守仁在榆林衛(wèi)城找不到突破方向，調查陷入僵局。
“……大人，兵部王大人天天到總督府詢問您的去向，您……真的避而不見么？”
這天下午云柳將江櫟唯在榆林衛(wèi)城一舉一動如實奏稟后，順帶及王守仁之事。
王守仁到西北來，雷聲大雨點，主要是因為他這個欽差官位不高，資歷不足，如今朝中為王守仁撐腰的人已相繼倒臺，沈溪這個三邊總督拒不配合，以至于差事舉步維艱。
沈溪道：“見是要見的，但不是現在……哦對了，他可有投遞拜帖見朱暉？”
云柳想了想，確定地道：“未曾。”
沈溪點頭：“算是個聰明人，三邊錢糧出現巨額虧空之根源，在于官員上下勾連，朱暉正是其中罪魁禍首，若他去見朱暉，等于跟豺狼共舞。王守仁明白個中訣竅，想借助我的力量查清賬目，順利完成差事。”
“但是，我若主動配合，等于落人口實，屆時大批文武官員落罪，形成大范圍動蕩，對我接下來差事不利。”
沈溪的意思很簡單，就算三邊之地有很多貪官污吏，但這些人是沈溪維持邊境安定的主要力量，若一打盡，他便成了光桿司令，那時政令不出總督府衙門，因為沒人會相信一個連手下都保不住的上司，沈溪在朝中的話語權也會隨之降低。
若碰巧發(fā)生戰(zhàn)事，沈溪手下缺兵少將，指揮不靈，會造成難以預料的后果。
仔細斟酌一下個中利害得失，沈溪道：“回頭派人將三邊歷年錢糧賬冊送給王伯安，就當是我配合他的差事，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若他想查出個子丑寅卯，只能從這些賬目上查，若堂堂欽差一個貪官污吏都查不出來，他無法跟朝廷交代不，也達不到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效果。”
“現在只能選擇幾個罪大惡極且執(zhí)迷不悟之人殺一儆百，至少在我當政這幾年，三邊官員必須得收斂一下，把心思放到軍政事務上，促進三邊經濟發(fā)展，改善民生，同時輔佐我訓練出一支精兵來！”
云柳恭敬行禮：“是，大人。”
……
……
京城。
劉瑾品嘗到大權獨攬高高在上的美妙滋味后，又開始籌劃對文官集團進行新一輪打壓。
現在還是正德元年春節(jié)期間，官員依然在休沐，劉瑾便找科道官員上書，提請朱厚照對朝中主要衙門進行清理，名義上是清除冗官，其實是打壓異己，順帶提拔一些親信之人到這些衙門任職。
朱厚照什么事都不管，每天就吃喝玩樂，在他看來最好朝事都由謝遷和劉瑾等人處理，不用麻煩他。
在劉瑾奏請下，朱厚照沒怎么思考便表示同意。
其實就算劉瑾不出手，如今朝官集團也已式微，尤其是在九卿位子上，吏部尚書、兵部尚書、刑部尚書、工部尚書、戶部尚書、禮部尚書、左都御史相繼致仕，如今只剩下一個工部尚書曾鑒。
而且以現在情況看，曾鑒的官位很難保，而繼任工部尚書人選中呼聲最高的是督造泰陵的工部左侍郎李鐩。
但很多人將李鐩當作閹黨一員，因為之前楊子器事件，李鐩對太監(jiān)李興作出妥協，這讓朝官對他的人品產生極大疑問。
好在六部侍郎、寺卿和少卿位子上，老臣倒有不少，可惜這些人不算朝臣，對朝局影響不大。
如此一來，謝遷地位愈發(fā)突顯，因為他是弘治朝元老，原地位就很尊崇，如今身為首輔，朝中那些原站在劉健和李東陽立場上排斥甚至看不起謝遷之人，現在只能將謝遷看作文官集團的基石，遇到什么事情，都會主動征詢謝遷意見。
劉瑾以皇帝名義下發(fā)圣旨，開年后要對朝中主要衙門進行審查，那些不肯依附劉瑾的文官知道這下有麻煩了。
謝遷再次成為眾臣求助的對象，年初到上元節(jié)這段時間，謝遷收到到的私人信函就有幾十封，朝臣們的目的只有一個，讓謝遷跟皇帝項，阻止劉瑾對朝中主要衙門進行清洗。
“……這不是逼老夫跟劉瑾正面沖突嗎？劉瑾這廝做事狠辣至極，他最想鏟除之人就是老夫。老夫現在雖位列首輔，但行事處處受到鉗制，他要清洗什么衙門，老夫能上話？無論怎么樣，也得先見到陛下再！”
自從和王鏊一起前往乾清宮求見朱厚照未果，謝遷就知道問題棘手，畢竟內閣有焦芳與劉瑾配合，一個負責票擬一個進行朱批，他這個首輔來有邊緣化的趨勢。
不過，謝遷還是在心底安慰自己。
“過了上元節(jié)，朝廷各衙門才會開，那時誰要退下來，誰要增補上去，不是劉瑾一人能決定，現如今吏部尚書是許季升，劉瑾能扳倒一個鐵骨錚錚的文臣，但卻還是要以文臣來執(zhí)掌六部。”
“老夫就不信了，劉瑾能夠拉攏多少連臉皮都不要的讀書人，聽從他一個權閹的號令！”
……
……
年初這段時間，錢寧在東安門外澄清坊將豹房建了起來。
在原來劉瑾購置的三進院子基礎上，錢寧又在左右添置了四個院子，將阻隔的院墻掀倒，添置秋千、滑梯、蹺蹺板等娛樂設施，然后將京師伶人搜羅一空，再從各秦樓楚館挑選才色俱佳的風月女子，穿上各民族服裝搔首弄姿，逐漸吸引喜歡新鮮刺激的朱厚照的目光。
錢寧在誘惑朱厚照兩次出宮留宿后，立即去找劉瑾，將最新進展告知，劉瑾對他的表現很滿意。
“錢千戶做事果然符合陛下心意，看來距離你高升之日已為期不遠。”劉瑾笑著稱贊，隨即話鋒一轉，“不過現在咱們還是應以開拓財源為第一要務，否則這邊規(guī)模大，咱們虧空甚。你盡快帶人出城一趟，將那些不聽話的劣紳糾治一番，咱家等候你的好消息。”
對錢寧來，吃拿卡要甚至巧取豪奪，這種事非常拿手，作為錦衣衛(wèi)別的不會，以權壓人那是必修課，包括刑訊逼供在內都很在行。
城外那些不肯交出土地的人家，基都有官府背景，不是自己當官就是祖上當過官，幾個村子的土地通常都屬于一戶人家所有，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激發(fā)民變，用一般的手段根就行不通。
要對這些人動手，只能動用廠衛(wèi)的力量，劉瑾知道張苑不可能配合自己的差事，便指使錢寧出面。
錦衣衛(wèi)中，真正聽命于劉瑾的就是錢寧。因錢寧是朱厚照跟前紅人，張苑根無從調遣，很快便成為錦衣衛(wèi)中獨樹一幟的存在。
錢寧心里有些發(fā)虛，硬著頭皮道：“公公請放心，的一定將事情辦妥，不過東廠那邊……似乎沒人肯一同前往，是否跟張公公打聲招呼？”
劉瑾冷笑不已：“跟他打招呼有何用？他能配合你我行動？哼哼，咱家這邊內行廠已建得差不多了，就算不動用內行廠，還有西廠可用，作何一定要從東廠調人？”
“你只管放心，明日帶人去通州、順義、懷柔等地逛一圈，若有那不識相的守財奴不肯交出土地，你只管將人拿下，生死勿論。”
錢寧打了個寒顫，對劉瑾這樣的司禮監(jiān)掌印而言，殺個人不算什么，但錢寧到底只是錦衣衛(wèi)千戶，是被士紳鄙視的武夫。刑訊逼供可以，但殺士紳這種事錢寧可不敢做，這年頭士紳操控著輿論，一旦千夫所指，錢寧自認扛不住。
劉瑾見錢寧懼怕，以嘲弄的語氣道：“以你現在的身份地位，只有別人怕你，哪里有你怕別人的道理？別窩窩囊囊的，咱家是為你著想，若事情辦不好，無法在陛下面前邀寵，損害的可是你的利益。”
“這件事咱家就交給你辦理了，月底前，你若不能將田宅收上來，咱家便去跟陛下，換個人當差！”
錢寧張了張嘴，沒料到劉瑾對自己如此苛刻，隨即他意識到，如今自己得到皇帝寵信，已經引起劉瑾的警惕和疑慮。
想到劉瑾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之位無人取代，錢寧暗自慶幸：“幸虧我一直對劉公公卑躬屈膝，若對他的態(tài)度稍微怠慢，指不定會如何打壓我。以后可要心些，若被他算計，我怕是連命都沒了。”
錢寧一向對劉瑾言聽計從，不過現在發(fā)現劉瑾似乎只是把他當做予取予奪的奴才，也就打定主意事事都要留后手，他是聰明人，知道大丈夫能伸能縮，表面上唯唯諾諾，但實則已經有自立之心。
……
……
正月十二，錢寧出京大肆抄沒田宅。
京城周邊的地主，只要沒有交稅且無大的背景，一律被錢寧查扣，在有內行廠、西廠和錦衣衛(wèi)支持下，再有順天府為虎作倀，十二團營出兵助陣，錢寧只用了三天時間，就收上來一千多頃土地。
相比于京城周邊田畝數量，這一千多頃土地其實算不得什么，但造成的恐慌卻迅速蔓延，導致京師士紳人人自危，隨時可能引發(fā)民變。
戶部發(fā)現事情不妥后，馬上上奏，六科和都察院的御史言官紛紛上書，謝遷原不打算管，但聽朝中群情激奮，民間怨聲載道，再加上謝遷已經知道劉瑾徹查京城周邊稅畝的目的是為謀私利，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上元節(jié)后的第一次朝議，也就是正月十七午朝，謝遷開始向劉瑾發(fā)難。
新年期間朱厚照可醉生夢死，今天頭腦剛剛清醒些上朝，并沒打算在奉天殿停留太久，就在他打著哈欠草草應對群臣奏稟時，謝遷出列，把問題提出來。
朱厚照壓根兒就不記得劉瑾跟自己過清查京城周邊土地稅畝之事，他好奇看著侍立一旁的劉瑾，問道：
“劉公公，到底怎么回事？謝閣老朝中有人借著清查京城稅畝一事中飽私囊，不會就是你吧？”
劉瑾心中破口大罵謝遷老匹夫，但他早就想好對策，恭敬地道：“陛下，老奴所查，京師周邊田地十之五六不交稅，以至于近年來國庫空虛。而且照目前的趨勢，京師周邊稅畝數量正在逐年減少，一旦土地完落入士紳之手，則國庫再無收入，國將不國……”
朱厚照喜歡思考問題，聽到劉瑾奏稟，不由皺眉：“那是為何？”
劉瑾看著謝遷，道：“陛下不妨問問謝閣老是怎么回事……”
朱厚照抬頭看著謝遷，好奇地問道：“謝閣老，劉公公所言是否屬實？”
這問題真把謝遷給難住了。
以謝遷所知，士紳為避稅可無所不用其極。
此時不管是地主還是自耕農，在沒有一條鞭法的情況下，田賦、徭役和其他雜征繁多，負擔極重。
士紳階層可以免稅，那些跟士紳攀上關系之人，可以通過依附士紳名下而不用交稅，這使得稅收重擔主要落在少數地主和自耕農身上。一旦作為壓榨對象的地主和自耕農名下的土地為士紳兼并，國庫自然再也收不到稅，因為士紳是免稅的。
謝遷無奈地回答：“確實如此。”
朱厚照瞪大了眼睛：“那就稀奇了，土地明明就在那兒，為何交稅的土地會逐年減少？劉公公，你到底是何原因？”
劉瑾義正詞嚴道：“此事根由，在于地方士紳借助朝廷稅畝制度漏洞大肆漁利。一些地主家中無人考取功名，卻將土地寄放在有功名人家名下，由此規(guī)避繳納稅賦和服徭役，原交給朝廷的稅賦，卻落入那些有功名的人家腰包。”
“而每個縣的稅收是固定的，如此少數地主和農民，便要承擔巨額稅負，致百姓怨聲載道卻無人敢查。”
“混賬！”
朱厚照年輕氣盛，拍案而起。
在場那些之前上疏彈劾劉瑾的大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們也是士紳的一員，自己名下不用交稅的土地不少，庇護的地主也有很多。
此次事件雖然看起來劉瑾中飽私囊，但他傷害的卻不是普通百姓的利益，普通百姓都要交稅，在這件事上基不受影響，只有免稅的士紳以及依附于他們名下的地主，才會對劉瑾徹查稅畝的事情深惡痛絕，傷害的也是這些人的利益。
劉瑾做的事情劫富但不濟貧，只是將劫富所得銀錢歸自己調用，或者是為皇室增收，以皇莊的形勢為皇室?guī)碓丛床粩嗟氖杖耄瑵M足朱厚照的私欲。
在這點上，劉瑾是在幫朱厚照斂財，因而朱厚照聽完事情始末后，便義不容辭地站在劉瑾一邊，怒氣沖沖地道：“這些家伙活膩了，居然敢瞞報稅畝，劉公公，你派人清查，結果如何啊？”
劉瑾帶著痛心疾首的姿態(tài)道：“陛下，老奴徹查后，發(fā)現京師周邊土地多半非免稅士紳所有，只是掛在他們名下，便可以堂而皇之不交稅，以老奴之見，讓廠衛(wèi)徹查此事，將那些瞞報土地一概收入皇莊，并催促其繳納之前幾年田稅欠款。好在地方士紳已認識到自己的罪行，幾日來主動認罪者甚眾……”
謝遷聽到這里，發(fā)現皇帝的思想已經被劉瑾帶偏，想出言糾正，于是出列奏稟：“陛下……”
沒等謝遷開口，朱厚照抬手打斷謝遷的話，厲聲道：“謝閣老不必了，在朕看來，劉公公沒有做錯，京畿之地乃我大明國祚之根，若京畿之地稅畝都有如此多弊端，那天下人必會群起仿效，只有先把京師稅畝梳理一遍，再將國各地稅畝查清楚，才能讓大明國庫充盈……”
“朕不是要損害士紳利益，只是讓他們恪守分，不要利用大明律法漏洞來中飽私囊。在朕看來，劉公公這件事做得很好，朕特許他繼續(xù)清查，把那些蠹蟲都抓出來，以儆效尤。”
謝遷很無奈。
若是換作劉健當政，朱厚照沒多少話語權，劉瑾更不值一提，這事兒就算朱厚照蓋棺定論，也能被駁斥回去。
但現在情況不同，劉瑾權傾朝野，手里有廠衛(wèi)和十二團營為虎作倀，就算府縣官員不配合，他們也可自行其是。
現在就算是正直的官員也需仰劉瑾鼻息過活，謝遷清楚自己不宜再出來話，因為再反對就是跟皇帝過不去。
謝遷心中一片悲涼：“能跟劉瑾分庭抗禮之人已經很少，我必須守住最后的陣地。我跟這個閹人交惡倒沒什么，若跟陛下也交惡，等于將陛下推到劉瑾這廝的陣營，那才是不智之舉。”
朱厚照拍板后，劉瑾非常得意，他打量退入朝班中的謝遷，好似在：“你不是想彈劾咱家嗎？有事繼續(xù)啊！”
謝遷腦袋轉到一邊，當沒看到劉瑾的挑釁。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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