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之前讓你提醒什么事情？”允熥驀然聽他這么一說，想了一會兒竟然沒有想起來，出言問道。
“是有關(guān)中山長公主殿下的……”
他話還沒有說完，允熥就想起此事，恍然大悟道：“此事確得馬上處置。不僅是此事，抱琴之父戰(zhàn)死那件事也要盡快和報琴說。”
‘不僅是這兩件內(nèi)宮之事，還有幾件朝堂之事需要處置。’
想到這里，允熥放下筆，吩咐夏輔官暴昭等人幾句話，起身返回坤寧宮。
坤寧宮內(nèi)熙瑤正在處置宮務(wù)呢，忽然聽到守在大殿門口的小宦官跪下大喊：“見過陛下”。她一面吩咐面前的女官暫且退下，一面略有些驚訝的迎了出來。
‘陛下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剛剛下朝，回來做什么？’她想著，并且在見到允熥后將問題問了出來。
“熙瑤，”允熥帶著她來到內(nèi)書房，說道：“夫君有件事要和你商議。”
“你可還記得去年年初夫君為昀蘭挑選的那個夫婿，名叫葉西平的？”
“記得。臣妾當(dāng)時也見了，一表人才，和妾的表弟楊峰的氣質(zhì)也像。他，怎么了？”熙瑤問道。
“朕去歲征伐安南讓他隨軍征戰(zhàn)，今年年初他戰(zhàn)死了。”允熥說道。
“啊！”熙瑤聽到這話驚訝的叫出了聲：“怎會如此？”她知曉允熥在挑選葉西平為駙馬人選后，因為他的世襲前程太低，所以把他派到安南打仗，積累些功勞面兒上也好看些。他就這么死了？
“在生擒了胡氏父子后，大軍四散去招降安南的城池，卻不想有一座城拒絕投降，守城的大將還下令萬箭齊發(fā)攻擊明軍，葉西平一時沒有躲過，中箭身亡。”
“后來夫君下令屠了那座城。不過這與朕現(xiàn)下要說的話無關(guān)。朕是想找你商量商量，此事要如何對昀蘭說？”
“雖然昀蘭和葉西平?jīng)]什么感情，甚至都沒見過幾面，但畢竟已經(jīng)交換過庚帖，小姑娘的未婚夫婿忽然歿了，任誰也不會好受。”
“夫君更加擔(dān)心的是，她本來就喜歡楊峰，若是以此為借口不再嫁人，要守這望門寡，如何？”
“所以夫君想讓你幫著和昀蘭說此事，讓她好受些，不要有守望門寡的想法。你們畢竟都是女子，相處的也好，說話方便些。”
“啊，夫君不想昀蘭守望門寡的心思妾明白；但是，洪武元年皇爺爺曾下旨：‘民間寡婦三十以前夫亡守制，五十以后不改節(jié)者，旌表門閭，除免本家差役。’皇家為天下表率，違背當(dāng)年皇爺爺?shù)闹家庖才c夫君的名聲有礙。”
“依臣妾看來，若是昀蘭自己不愿守望門寡，夫君不必逼她守；可她若是自己愿意，讓她守也不是什么壞事。”熙瑤說道。
熙瑤完全是就事論事。這幾年她和三個小姑子相處的還不錯，但她終究是允熥的正妻，大明的皇后，考慮的事情要多一些。
她知道天下的才俊數(shù)不勝數(shù)，再挑選一個出來為昀蘭的駙馬很容易，但朱元璋當(dāng)年親手定下了鼓勵守節(jié)的法令，他的幾個喪夫的女兒也都沒有改嫁，允熥貿(mào)然將昀蘭改嫁——是的，古代望門寡再嫁人也算改嫁——恐怕會引起文官的非議，也會有傷朱元璋這道法令的本意。
“祖父當(dāng)年定下的這條法令，朕是非改不可！”允熥堅定的說道。
他隨即在屋內(nèi)一邊踱著步子，一邊說話。“朕當(dāng)然也知道當(dāng)年祖父的用意，所謂綱常倫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所以鼓勵寡婦不改嫁和宣揚(yáng)孝順一樣，都是為了宣揚(yáng)綱常，強(qiáng)調(diào)天下臣民忠于皇上。若是天下人都遵從綱常倫理，那大明江山自然萬世不易。”
“但是，宣揚(yáng)這些真的能夠保證大明江山萬世不易么？”
“上古先秦就不必說了，時候太過古老；單說秦之后。兩漢有四百年的江山，可漢時寡婦改嫁十分平常，漢武帝之姐平陽公主就先嫁于曹壽，后改嫁于衛(wèi)青，大漢也沒因此亂了綱常；雖宋司馬光評漢武有亡秦之過，可這也與公主再嫁毫無干系。”
“其后諸朝，凡江山長久之國，均是如此，并無限制寡婦改嫁之事。唐太宗還曾下詔：“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及妻喪達(dá)制之后，孀居喪服已除，必須申以婚媾，令其合好”；理學(xué)雖起于宋代，但宋代寡婦改嫁亦是常事：范仲淹之母再嫁朱氏，范“不以為諱”，且對繼父“養(yǎng)育之恩，常思報之”，請求朝廷賜他官職，死后“每歲別為饗祭”。這還是朱熹所作《五朝名臣言行錄?參政范文正公仲淹》記載。”
在列舉了一番江山長久的朝代寡婦再嫁的事情后，允熥說道：“可見寡婦是否再嫁與江山是否長久無關(guān)。”
“在朕看來，要想江山永固只需做到一件事，那就是百姓有飯吃。普通百姓求得是什么，不就是有飯吃有衣穿？只要百姓都能吃飽喝足，有幾個人會提著腦袋造反？當(dāng)年皇爺爺若是能有口安生飯吃，豈會起義？”
“理學(xué)宗師總說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存天理滅人欲，可普通百姓豈會為了守節(jié)而餓死？綱常倫理說得再多，對不識字的百姓也毫無用處，他們不會因為綱常倫理就在挨餓的時候在家餓死，更不會在收成不好的時候為了交稅把打下來的糧食全都交給官府。”
“更何況，朱熹身為理學(xué)宗師，卻做下了扒灰之事，就連理學(xué)大家自己都如此品德有缺，他們說的這些朕豈能相信？”
“朕一定要廢除皇爺爺定下的這條法令，取消寡婦守節(jié)二十年后的旌表門閭和除免本家差役的獎賞。”
“不僅如此，朕還要下旨，從今年起，有王爺病逝妃嬪不必殉葬；朕將來駕崩后，也不需妃嬪殉葬。”允熥在朱元璋過世后對皇帝的女人到底要不要殉葬，出于獨(dú)占欲曾有過猶豫，但最后還是決定取消殉葬。‘就連明英宗朱祁鎮(zhèn)這個古代皇帝都能做到，朕就做不到？’
允熥有些跑題的一口氣說了許多，說的口都渴了，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側(cè)頭見到熙瑤有些發(fā)愣的坐在座位上盯著他，失笑道：“熙瑤，你這么看著夫君做什么？”
“陛下，臣妾替天下的女子感謝陛下的厚恩。”熙瑤忽然站起來，恭恭敬敬的跪下說道。她有一個族姑，二十多年前丈夫去世后被族人逼著守節(jié)不許再嫁，一直熬到五十歲給她兄弟們掙得了節(jié)婦的牌匾后不久就死了。這件事給了熙瑤很深的印象，是她童年的陰影之一。所以她此時如此正式的對允熥謝恩。
允熥不知曉熙瑤還有這樣的童年陰影，伸手將她扶起來笑道：“皇后，朕就接受了你代天下的女子對朕的謝恩。”
熙瑤也笑了，與他說笑幾句，說道：“既然夫君讓臣妾去勸說二妹妹，臣妾就去。”
“記得若是她有以此為借口不婚之意，一定要打消了。”允熥囑咐道。
不出允熥所料，昀蘭得知葉西平陣亡后迅速意識到：這是她不婚的絕佳借口。她喜歡楊峰，但楊峰又已經(jīng)有了妻子而無法娶她，所以她本就不愿意出嫁，這下正好可以守節(jié)為由不婚。她并沒有想的太長遠(yuǎn)要一輩子守節(jié)，但現(xiàn)在不愿意嫁給其他人。
熙瑤聽得她吐露了自己的意思，馬上勸說道：“你不過是成婚前那人歿了，又不是嫁過去后他過世，怎能將自己當(dāng)做寡婦？何必為此守節(jié)？”
“皇爺爺多年前曾經(jīng)下旨，鼓勵民間寡婦守節(jié)，皇家身為天下人的表率，豈能帶頭違背皇爺爺?shù)闹家猓俊标捞m馬上說道。
熙瑤早就知道她會拿出這個當(dāng)做擋箭牌，馬上接到：“你兄長已經(jīng)決定要廢除這條法令，不再鼓勵寡婦守節(jié)，此事也就不必為天下人做表率了。”
昀蘭沒料到允熥會這樣做，一時語塞，但稍后又找出自己的道理來反駁。
熙瑤心知用大道理來勸說昀蘭沒用，說道：“二妹妹，你就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昀蘊(yùn)和昀芷考慮。她們兩個不會像你這樣成婚前就喜歡上一個男子，若是她們守寡后想要再婚，但你卻守節(jié)，她們二人如何能夠出嫁？”
“更何況，二妹妹，你現(xiàn)在年紀(jì)還小，不知道守節(jié)的苦楚。這半年來嫂子見不到你兄長，每日都十分難熬；嫂子有個姑姑守節(jié)，有時晚上實在忍耐不住，不得不拿刀戳自己的胳膊才能睡下。這節(jié)如何守得？”其實還有更好的例子可以舉出來：幾個朱元璋的女兒守寡后雖然并未再嫁，但偷人的事情卻不少。但這樣的話和一個未婚的，只能憋在肚子里。
昀蘭被她說的嚇住了，又想到兩個妹妹，最后終于被她說動：“那妹妹就聽從皇兄和嫂子的吩咐。”
……
……
與此同時，在金吾前衛(wèi)將士的家人所住的里坊中的一戶大宅院中，一個年不過二十三四歲的女子躺在床上，面色枯黃，勉強(qiáng)對面前之人笑道：“相公，妾身的病是好不了了，相公也不必再去尋醫(yī)了。”
“相公現(xiàn)在這么受皇上的重用，又是皇后娘娘的表兄，等妾身過世后一定能娶到比妾身更好的女子。妾身只愿相公多照看克城，莫要讓他受了欺負(fù)。”
“妮兒，你的病一定能好，相公馬上去宮里求娘娘派太醫(yī)來給你看病，一定會將你的病治好。”
他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囑咐下人照看自己的妻子，轉(zhuǎn)身離開了這間屋子。
滿面病容的女子呼喚不得只能罷了，讓自己的貼身侍女舒兒將耳朵放在她的嘴邊，輕聲囑咐道：“等我死了，若是少爺娶進(jìn)門的夫人對克城不好，你就告訴老爺，將克城送到老太爺身邊。”
“是，夫人。”舒兒眼睛含著眼淚答應(yīng)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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