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熟悉著操作泥人的技巧,神思婉轉(zhuǎn)間,他想到了自己曾經(jīng)面對絕境時的境況,他不由得陷入了回憶——
如一萬年的時光點滴而流逝,在一個深不見底恍若與世隔絕的所在,一個孩子的身體靜靜地黑暗中躺著。
四周是無止境的黑暗,時而有火光不知從哪里撲起,瞬間光亮了世界,將黑暗短暫的告別,然后就在瞬間,火光收攏于不知何處,然后黑暗重歸于世界。
乙就那樣靜靜的躺著,仿佛這個世界再也于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個世界上的盛衰榮辱再也與他沒有半點瓜葛。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地穴中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在這極寂靜極寂靜之中,乙僵硬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他的眼皮緩緩地睜開,看著這個已經(jīng)遺棄了他的世界。
許久許久,他都沒有一句話,他仿佛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頭頂?shù)倪b無止境處有微微的天光透進來,那是人類生存的世界,而自己,卻被人類就這樣的拋棄。
在他身受熱毒之際,阮鄔杉的一番救助不但不能使他有絲毫的好轉(zhuǎn),反而適得其反,將三支箭逼入了他的經(jīng)脈,使他受毒攻經(jīng)脈之累。
他的身體受毒性蔓延之害,五官不用,四肢皆廢,但他靈臺的一點清澈依然苦苦支撐著自己的生命,阮鄔杉將他扔下地穴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了。
他知道了這一切,他以為他要永遠(yuǎn)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可是這一刻,他的眼睛又將他帶回了這個世界。
我還活著嗎?他想。
他想站起來,他想舉起四肢來,可是都不行,自己的身體好像再也不是自己的了。
他就只能那樣靜靜地躺著,用尚還屬于他的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
可是他唯一能看到的,是那個世界遠(yuǎn)遠(yuǎn)地在他頭頂,遠(yuǎn)遠(yuǎn)地將他拋棄了的頭頂。
他的眼中有些濕潤,但是他心里倔強地告訴自己,不要,不要為這世界的任何不公平所傷心,因為他們不值得自己去傷心,哪怕自己即刻死掉了,這也是老天的恩賜。
他就那樣躺著,轉(zhuǎn)動眼珠看著目所能及的地方,除了地穴高高之處投射進來的點點天光,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
他心里并不害怕,反而覺得有些稀奇,這是個什么所在呢。
也許是兒童心性吧,過不了多久,他便閉目靜靜地睡去了。
又不知過了過久,他被一陣極強烈的饑餓所喚醒,還沒睜開眼睛,便聽到了一連串咕嚕咕嚕的聲音。
是自己的肚子發(fā)出的饑餓的聲音。
我還活著。
他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地穴中的光亮竟然多了起來,也許是天大亮天光夥多的原因吧。
眼前蒙蒙然竟能看得見周圍的情形了。
只見自己所處之處乃是一個極為寬闊的所在,周遭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他想轉(zhuǎn)一下頭,卻有一種無法忍受的劇痛從他的背上傳來,直直伸展到他的頭部,他想痛得叫出聲來,喉嚨卻沉悶的無法發(fā)出一點聲音來,劇痛中,他雙眼一閉,昏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已感覺不到饑餓了,代之以深深的干渴,嘴唇如干枯了一般,那種感覺一直延伸到他生命的深處。
“渴……”
他終于發(fā)出了聲音來。
但是周圍寂靜,并沒有一點回應(yīng)。
他下意識地動動手腳,這次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手指頭竟然能微微地動上一動了,但隨后的代價便是一連串的疼痛。
疼痛瞬時間傳遍了他的身體,但這次并沒有上次的厲害,他沒有昏過去。
他忍受著劇痛,努力地轉(zhuǎn)動著腦袋,一陣劇痛又生發(fā)出來,仿佛整個人都要奔潰掉一樣。
但他還是緊緊地咬著牙齒,努力著自己動彈。
他心里只有一個信念:我要活下去。
可憐了這個孩子,在同齡人還在家里悠悠哉哉過著各自的美好的童年的時候,他卻經(jīng)歷著另一個完不同的世界。
他想,我還要找到阿姊,我還要找到白大哥,我,我還不能死。
他努力地挪動著自己的身體,但每挪動一分便有無止境的疼痛在身上蔓延。
不一時,便已滿身癢極,他知道是身體缺少水分,而不能流汗的原因。
許久許久的時間,他才辨清了地穴中的情景。
從左側(cè)一望無際的黑暗中,隔了大概兩三丈遠(yuǎn)吧,是一片朦朦朧朧的所在,似乎是海洋,但又似乎不是,朦朦朧朧地向外發(fā)散著光芒,只有偶爾的火光中里面嘩的一下冒起時,可以看得見是一片的流動的世界,似乎是燃燒著的火。他以前在浮壽山中也聽人起過地穴中的情景,那一定便是壓抑著地火的珠寶所發(fā)出的光芒吧。
而自己的右側(cè),大約一丈多遠(yuǎn)的地方,是空空落落的所在,但在極其的拐角處,卻微微透出一個更昏暗的所在,似乎是一個洞穴,除此之外,周遭都是石壁土方。
而自己的上方,恐怕離地面有四五丈高吧。
他熟悉了周圍的環(huán)境,心里尋思著該怎樣尋求出路。
自己現(xiàn)在喉嚨已經(jīng)喊不出聲音來了,要呼叫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即便是呼救,有人會來救助自己嗎?
除此之外,自己還有生機嗎?
要是靜靜地躺在原地不挪動的話,自己的下場只會是因饑渴而死。
而左側(cè)的一片珍寶之海,自己要是葬身其中的話,還有點點富貴而死的滋味。
而右側(cè)呢?除了那個微微看起來像洞穴的所在,什么也沒有,那真的是個洞穴呢?很可能是個微微凹陷進去的土洞;也可能是個洞穴,但也可能是什么動物的洞穴,也可能是個空空如也的洞穴,也可能……
他突發(fā)奇想,也可能里面住著一位仙人呢?
也可能,也可能……也可能有許多種可能。
他掙扎著自己的思維,他腦中激烈地思考著,他害怕他要是稍稍停住自己的思維,他的思維就會突然永遠(yuǎn)地離他而去,他即刻變成一具真正的僵尸,從此,被塵土掩埋,再不履人世。
不,我要活著,我不要死去,既然中了熱毒沒有馬上死去,既然從五丈多高的地**處被仍入沒有死去,便是老天對我的眷顧,便是我要活下去的理由。
哪怕是下一刻的突然之間,自己忽然支撐不住而死去,自己也心甘情愿。但是現(xiàn)在,我還活著,活著便是我向命運挑戰(zhàn)的唯一理由,我要活著。
他腦海中如過馬燈一樣回憶著前程往事,山上初次遇見的白微塵,大柳村會話的柳樹公公,被自己抱住而最終化為血水的妖狐,洛弧山太墟洞中那突然出現(xiàn)的仁義正直四人,浮壽山上可憐可愛的壽兒,那射出箭的金色人,還有這吞噬了自己并且注定要成為自己墳?zāi)沟牡匮ā?br />
他費勁腦力地思索著,他害怕假如自己稍稍停頓,自己的思維便從此離開自己。
他干枯地喉嚨,干枯著雙眼,連血脈仿佛也已經(jīng)干枯了,但他的心里還滋潤著如流淌著的一條河。
一息尚存,永不放棄。
他將頭向右,毅然向著右側(cè)挪動。
左側(cè)是一個富貴的墳?zāi)梗辉敢猓怯覀?cè)呢?可能或許應(yīng)該是一個貧瘠的墳?zāi)埂?br />
但是,只要有一線希望,自己便要去拼搏,哪怕這希望看起來很可能是失望;哪怕這希望到頭來只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奢望。
但是,哪怕是讓自己放棄,也非得有失望和奢望呈現(xiàn)在眼前才能夠。
他向著右側(cè),緩緩地挪去。
他每挪動一寸,身上下便劇痛無比,有好幾次,險險都要痛的昏過去了,他緊咬著干枯的嘴唇,用自己的意志力拼命地支撐著,他不敢閉上眼睛,哪怕是一瞬,那很可能自己再也睜不開了。
他手腳并用著,向著自己心里確定好的目標(biāo)前行著。
他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覺得自己已經(jīng)爬了好久好久了,但自己的目標(biāo)所在還是那么的遙遠(yuǎn),還是那么的遙不可及。
他不敢停頓一下向后面看一眼自己究竟已爬行了多遠(yuǎn)了,他已沒有多余的力氣去做了,他所有部的力量必須集中起來向著那個已經(jīng)確定好的目標(biāo)而去。
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精力可浪費了。
在地**映照著的微微的天光下,一個孩子的身影煢煢地在地面上趴著,看上去依然不再動彈,但許久之后,他竟然挪動了一些的距離。
他已沒有多余的力氣去做了,他所有部的力量必須集中起來向著那個已經(jīng)確定好的目標(biāo)。
這是一個孩子該有的心思嗎?
不是。
但是乙有。
他戰(zhàn)勝著生理上的痛楚,經(jīng)受著心理上的掙扎,他依然不顧一切地挪動著自己猶如千斤般的身軀。
一寸一寸地,地面上留下了他深深的印痕,雖然并不長。
當(dāng)天黑下來,地穴徹底暗淡無光的時候,他依然繼續(xù)著自己的事業(yè)。
沒有聲音,連卑微的生命都沒有一個,在這世界的暗深角落著。
要是有生命的話,怕是只有乙一個了,但是,他絕不卑微。
疲勞、饑惡、痛苦、干渴折磨著他奄奄一息的生命,但是他還是緊緊地咬著牙齒,義無反顧著。
夜深了,睡眠又來折磨他,但是他已不敢讓自己進入睡眠了。
他知道,自己一旦稍稍支撐不下而睡去,那將是他永遠(yuǎn)的結(jié)束。
永遠(yuǎn)地沉眠于這地穴之中。
他不敢睡,時刻的疼痛也反抗著他欲睡的神經(jīng)。
于是,在整夜里,在消失了天光的整夜里,他腦袋昏昏地一直處于半清醒的狀態(tài),但是他的動作一直沒有改變,一直都在向著自己的目標(biāo)掙扎。
他已感覺不到饑餓了,部的生命力都已集中到了四肢之上,他奮力著,向著自己的目標(biāo)。
地穴中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時候,他終于靠近了左側(cè)的洞穴邊。
幾乎是沒有給自己留一點思索的時間,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爬進洞穴。
有好幾次,他幾乎都要支撐不住了放棄了,在這個時候,放棄比做任何事情都容易的多。
他偶爾頭腦里也會靈光一現(xiàn)地泛起一種思想,那就是自己這樣做有意義嗎?自己這樣做會不會到頭來只是一種無奈的徒勞?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多此一舉呢?
反正前途好像已經(jīng)應(yīng)該是滅亡了,自己還有必要這樣自找苦吃嗎?在臨死前的一刻,自己還要讓自己受盡這樣的折磨嗎?
但是這樣的想法緊緊是一閃而過,接著便被自己另一種十分強烈的求生能所代替。
他繼續(xù)著他的掙扎。
洞穴里是更黑暗的所在。
他的眼睛已經(jīng)完失去了作用。
洞穴是地面坑坑洼洼,比外面更加難行了。
他咬著牙,摸索著前進著。
手掌撐在沙礫上,已經(jīng)磨出了血,每前行一點點,鉆心的疼痛便在他身上如電擊般蔓延。
不知道在行進中這個洞穴是否會忽然戛然而止,無路可走?那樣,自己的命運便從此終結(jié),因為他已沒有了再返回去的信念。
又不知這洞穴到底有多長,他是否可以支撐著一直下去?
又不知道這洞穴里有什么等待著自己?猛獸嗎?那么自己的命運將最悲哀地終結(jié)。
他一點一點地挪動著身軀,眼睛半乜斜著,尋找著可能出現(xiàn)的一點點光源。
這個世界已經(jīng)完黑暗了,但是他的心絕不屈服,他心中的光明之火還在熊熊燃燒。
他感覺已經(jīng)有很久很久的時間了,但是洞穴仿佛毫無止境地一直向下延伸著一般,無有終點。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了一絲一絲的聲音。
他的精神為之一振。
他的五官仿佛也遲鈍了許多了。
好久好久的傾聽,他才分辨出了那聲音來,他的心臟大動起來了。
水聲,那聲音竟然是水流流動著的聲音。
他的身的細(xì)胞都膨脹起來了,他的生命似乎忽然被扎了一刀,部的生命活力都被霎那間無比的興奮起來了。
有水流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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