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微塵再住得半月,漸能支撐下地,幾次要告辭離去,阿香乙因他傷未愈,不便就行,矚他叫親人來接,白微塵默然,默然之后,只得言道:“我在這世上早已無牽無掛,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阿香憐他身世,更是叫他傷好再言他事。白微塵只得安心住了,卻也不好出自己來歷,只是誤入山中,失足跌落懸崖。乙笑問道:“白大哥是不是也是去山中尋仙了?”白微塵一怔。
乙又道:“聽這山中最高最高的山頂上,有仙人住著呢。”白微塵被這番話觸起他的心事來,默然無語。乙又接著道,“你當日去尋仙路可走差了。咱們這里是落弧山的背面,走到頭是一面高不可攀的峭壁。那峭壁的最高處就有神仙住著。你下次去,應該走前山才是。”白微塵心道,“我正是從那峭壁上摔下來的。”輕輕嘆了口氣,卻不答話。
乙奇道,“你也這般嘆氣?”白微塵奇道:“怎么?”乙道,“我阿姊也是平白無故這般嘆氣的。”白微塵道,“你姊姊有心事么?”乙搖搖頭。不一會,阿香已做好了中飯,叫乙快拿碗拿筷。
白微塵與阿香乙日益稔熟,心中感激他們的救命之恩,不知該當如何報答才是。見乙雖然眉目清秀,但時常怯弱,似有不足之癥,他不知乙母親生他之時,正是遇怪之日,一時驚嚇,不免動了胎氣,是以先天失養。
當下得空之時,便將一些煉氣之法授與乙,乙卻也聰明,一點就透,白微塵心下頗為欣慰,囑他時時依法修習。乙很是勤快,閑時便找個無人處坐地修習,不幾日,便覺自身中氣十足,力氣也增了不少,心中自是十分歡喜,又跑來請教白微塵。白微塵見他好學,更是悉心教導,阿香見弟幾日之間,面色與前大不一樣,心下也是歡喜不盡。
這日乙跑到村東的大柳樹下,暝目坐地,依著白微塵所授之法,左手撫腹,右手托頤,行使呼吸吐吶之功。半晌功夫,身心漸漸達致空泛境界,一層暖意緩緩蕩上心頭,正當極適意之時,忽聽一聲蒼老的聲音斷喝:“是誰教的你這法子?”乙大吃一驚,心頭一顫,睜眼看時,楊柳依依,涼風習習,身邊哪有人影?他來此處修習,一來為柳大蔽身,不為他人發現,笑他孩子家學和尚打坐;二來也是因為這村東是人跡稀少之處。
乙盱觀四下里無人,以為是煉功幻聽之象,聽白大哥講,坐息之時稍有雜念便會幻聽幻聞,這定是雜念所致無疑了。當下閉目再欲煉時,忽聽那個聲音又道;“我留心你好幾日了,你可告訴我,是誰教你這法子的?”
乙再次大驚,倏地站起,環顧四周,哪有半個人影?
他確定這次不是幻聽,回言道:“誰?是誰偷看我煉功?你出來。”
只見柳條長垂,風聲唏唏,四面皆無人影。
隔了好一會,那個聲音才“哼”一聲,又問道:“是哪個妖怪教你這吸取日精之法的?”
乙驚道,“什么?”
那個聲音道,“你左手撫腹丹田,右手托天,頭即天,這不是妖怪吸取日精變幻頭顱之法是什么?只是你在濃蔭之下,如何能夠吸取日精?又加你為人身,何須再幻人形?看來傳授你此法的妖精也是不明其所以然。”那個聲音來頭頭是道,乙轉身四望,仍是毫無人影,聽得口口聲聲總“妖精”兩字,心中猛地一震,壯著膽子接口道:“不見你人,只聽得聲音,你……你是妖精吧?”
此言一出,那聲音氣急敗壞,惱怒之極大罵道:“放屁,放屁,老樹就在你眼前,你睜著一雙大花眼視而不見,反而如此污蔑老樹。”
乙這才恍然大悟,抬頭望了眼前這棵濃蔭密布的大柳樹,十人都合抱不過來的樹身,上面枝杈縱橫,條條垂落,竟想不到它也是有神之物。乙不免有些驚懼,心翼翼問道:“你……你怎會話了?”
那柳樹憤道:“荒唐,荒唐,我怎便不會話,世上有生之物,皆有言語。你不怨自己年幼寡聞,反而抱怨老樹會吐人言。”柳樹氣忿不已,乙被他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趕忙賠禮作揖道:“乙無知,錯怪柳樹公公了,這里給柳公公賠不是了。”著躬身深深一揖。
柳樹大悅,聲音也頓時和藹起來,“乙啊,你從到大是柳公公看著長大的。你可記得你常常爬到柳公公的背上來玩兒么?公公知道你是好孩子,快告訴公公,你這修習之法是誰教的?公公好想法子救你。”
乙見柳樹這般和氣,心中懼意頓減,只是什么也不相信白大哥是妖怪。與白大哥的多日相處,雖然于他來歷不明,幾次好奇相問,他總是拿話差開,但他定不會是什么壞人的。
日后阿姊手勢告我白大哥或許有什么難言之隱,叫我不要這般問了。我想也怕是別有不好向人言的他事吧。我此刻要出是白大哥教我的,柳公公豈不疑心白大哥是個妖精了,這可萬萬不能。思及此處,不知如何作答,他自來誠篤,無有謊言。一時僵住了,默不作聲。
柳公公見他心中似有猶豫,這定然是那妖怪威逼了他,安慰道:“好孩子,不要怕,妖怪授你煉形之法,必有歹心害你,告訴公公,公公想法子救你。”
乙臉漲得通紅,好一會才道:“我不。”完扭頭便跑。
背后一直傳來柳公公焦急的聲音:“乙,乙,莫走,莫走,公公有話和你。”
待奔出數里,聽不到柳樹之聲,乙方才緩步慢行。回思柳公公之語,心中半信半疑,心道“雖然我相信我大哥是個大大的好人,但柳公公之言未免讓我心中有些不安,唉,白大哥啊白大哥,數月相處已與你情深如許,叫我如何是好?”心中煩悶,步子也緩了許多。
乙一面走一面想,不覺已至家中,阿姊正在生火做飯,白微塵傷已好了大半,能下床四處活動做些零碎家物事了,原想傷好再別,這時卻不忍與這姊弟倆分離了。他住在此處無憂無慮,再加上與阿香乙相處的融融洽洽,心下十分自得,較之玉墟洞孤身獨處之時,不知要好上幾萬萬倍了。又想阿香口不能言,該當請醫治好他喑啞之癥,自己再別為好。
不一會飯煮好了,白微塵擺好桌子,擱上碗筷,阿香端上菜來,乙心中有事,悶悶的一頭坐了,自己伸筷悶吃起來。阿香盛飯給白微塵,見乙這般模樣,忙打手勢問他怎么了。乙瞟她一眼,默不作聲,白微塵問他,也是毫不作聲。飯后收拾了。白微塵把乙叫到屋外,問他到底怎么了?乙心中滿是疑問,卻不知如何開口,望著白微塵殷切的目光,許久才道:“我今天聽見村東的老柳樹人話了。”
白微塵以為乙遇到了什么大事,原來是因為柳樹人言,物語人言對他來最平常不過了,當下淡淡一笑,拍拍乙的肩膀道:“那棵老柳樹一定有好幾百年的光景了吧,凡物久者必為妖,這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心中忽然憶及自身,也算是三百年的通靈之物了,又想到了荊棘,心下一痛,面上不由得罩上了一層悲意。
乙見他面色忽變,道是中了他心事,難道白大哥真的如柳公公所的那樣?
白微塵觸起往事,心中翻滾,微微嘆了口氣,望著西方欲落的殘陽,自言自語道:“即使是妖,不害人那也跟人一般無二,即使他便害了別人,那也……”想到當日荊棘無情無意,驟下殺手,何等無情無義,但如今事過境遷,自己也沒有當初那般憤慨了,續道:“……那也是他一時激怒,他……他以后定回生出悔恨的。”白微塵此時心中思潮起伏,已不能自已,搖搖頭輕輕的道,“他定會生出悔恨的,定會的。”一時竟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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