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朗王都郊外，那座殿堂破敗，門口雜草叢生的夜女士神殿前，空氣中蕩起漣漪，一高一矮兩身影擠了出來。

    神殿里燭光搖曳，人影憧憧，低沉的禱告聲匯聚成蟲鳴般的背景音。

    “又是禱告日啊”，矮個子用還有些稚嫩的嗓音說：“這幫家伙真夠煩人的，既然知道了我在沉睡還要來煩我，就不怕我有起床氣？你說他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高的那個用略微沙啞富含磁性的嗓音說：“女士您什么時候聽過信徒的禱告了？我天天都在禱告您也沒理會過我。”

    這個嗓音自然是海瑟薇，她跟身邊的夜女士化身辛西亞一樣，都是長袍兜帽。

    本是隨口之語，海瑟薇卻忽然來了興趣，畢竟這事跟她以后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

    “您是起源之神，并不依靠信仰之力。但沒有信仰之力您也無法擁有信仰之神的神力和神術(shù)，更談不上布局了。就這么漠視信徒的禱告，真的好嗎？”

    嬌小少女背著手朝神殿走去，語氣跟腳步一樣悠然：“設(shè)個自動發(fā)貨……哦，回應(yīng)就行了。我不會回應(yīng)，黑夜之力自動回應(yīng)，凡人向神禱告不就是求力量嗎？”

    海瑟薇呆了呆，趕緊跟上，接著問：“可很多獲得黑夜之力的超凡者，他們也并不信仰您啊。”

    夜女士步入殿堂，穿過跪地禱告者的身體，仿佛就是虛影。

    但她不是虛影，禱告者也不是虛影，只是空間錯位而已。這里是夜女士神殿，就算變成了廢墟，只要黑夜籠罩，仍然是她神力所及之處，自然有莫大神通。

    夜女士走上祭臺，身影跟神像重合，神像嘩啦啦崩裂成泥土。

    她高踞祭臺，聲音開始變得飄渺：“凡是信仰黑夜，向往黑暗的靈魂，都是在信仰我。我與黑夜同在，我就是黑夜。”

    海瑟薇也穿行在禱告者之間，她來到祭臺下，仰望坐得跟城隍爺似的夜女士化身，笑道：“女士您承認(rèn)自己是邪神了嗎？”

    “邪神？”

    夜女士撇著嘴角說：“在我起源的時候哪有正邪之分呢？相反我是凡人的庇護(hù)神啊，白天太熱，光明太刺眼，凡人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喘息，在黑暗里才能心安……”

    海瑟薇頓時凝神，還以為能聽到更多內(nèi)幕，夜女士卻轉(zhuǎn)開了話頭：“好啦，我們繼續(xù)吧，在這里我的力量更強(qiáng)大，應(yīng)該能應(yīng)付你這個題目了。”

    這位起源女神居然發(fā)出了無奈的嘆息：“真是不可思議，你們凡人鼓搗出的題目居然讓我都得用上全力。”

    海瑟薇臉上浮起自得的微笑，之前算得化身差點崩潰，得出的結(jié)果卻是錯誤的，讓夜女士很沒面子。

    原本也要解決塔靈米斯婭的問題，夜女士就讓她帶著傳送回這座夜女士神殿，在這里繼續(xù)計算。

    “女士，我們換個計算方式……”

    海瑟薇說：“您可以把一縷意志附著在我的心靈里，跟隨我的意念行動。當(dāng)我需要計算的時候，您再用那縷意志之后的力量進(jìn)行計算，把結(jié)果告訴我，再跟我進(jìn)行下一環(huán)節(jié)。不要跨越我的意志，也不要窺探下一步是什么。”

    “我懷疑錯誤是出在您的關(guān)注上，您之前說過，費(fèi)恩世界沒有唯一真理，沿著不同道路追索下去，會找到不同的真理。您代替我計算的時候，其實就在不由自主的創(chuàng)造屬于您的真理，這自然跟我的題目產(chǎn)生了沖突，這個題目追索的是凡人……不，魔法師的真理。”

    夜女士點頭：“有道理，這讓我也更期待了……”

    海瑟薇又道：“女士您可別又想著控制我身體，我會抗拒的。”

    夜女士訕訕的摳鼻孔：“不會不會，我會管住自己的。”

    海瑟薇立在祭臺下，閉眼沉默，夜女士注視著她，身影開始模糊。仿佛連通了另一個浩瀚世界，而她這個化身僅僅是那個世界探入這里的一根觸須。

    殿堂里的情形變得無比怪異，那些燭光被一點點壓回了燭臺上，但光線并沒有減弱，反而更加明亮，就是無法再向周圍投射得更遠(yuǎn)。

    殿堂里也并非黑到伸手不見五指，那些禱告者們的身影以另一種形態(tài)呈現(xiàn)，卻不是通過光線，而是某種流水般的漣漪，不斷變換，讓他們顯得比光線下更立體更透徹。

    禱告聲更大了，這些黑夜信徒看不到夜女士和海瑟薇，在他們的空間中，神像依舊好好的立在祭臺上，可他們感應(yīng)到了黑夜神力的涌動，這讓他們極度喜悅。

    海瑟薇的形態(tài)更為璀璨，沒錯，雖然不是以光線的方式呈現(xiàn)，但由各類感知，尤其是靈魂感應(yīng)組成的“視野”里，她完全成了一個異彩紛呈的小世界。這個小世界在劇烈震顫著，在急速變換著，始終沒有穩(wěn)定的形態(tài)。

    片刻之后，“海瑟薇小世界”的振蕩穿透神力制造的空間屏障，帶動了那些禱告者，讓他們的身影也跟上了這樣的頻率。

    漸漸的，一個禱告者的身影承受不住這樣的震蕩，分解為點點光塵。

    又一個，再一個……

    殿堂里有三十來個黑夜信徒，當(dāng)一半崩潰時，世界深處震動了一下，海瑟薇和黑夜信徒們的振蕩驟然消失，他們的身影凝固在了這個瞬間。

    光亮重現(xiàn)，一切恢復(fù)如初，可時間也停滯了，連燭火也定住。

    祭臺上的浩瀚世界收縮為一片虛影，在化身后面升起，凝結(jié)成一個虛影。

    依稀看到那是個銀白發(fā)絲如瀑，湛藍(lán)眼瞳如海，秀麗絕倫的女子。

    如果不在此時此地，誰都會以為那是冰雪女神或者月女士。

    “這不是費(fèi)恩世界自己能孕育出的智慧，那么一定是她從那里帶來的了。”

    她幽幽低語：“依舊是那個世界的東西，還以為她有更好的選擇，結(jié)果還是……都失敗了那么多次啊。”

    “果然如我所料，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是不靠譜的。這樣的結(jié)果，沒有在她那里先出現(xiàn)，就足以說明問題。”

    “之前的世界震動就是她在構(gòu)建世界根基吧，也就是說她在找人做和海瑟薇一樣的事情，結(jié)果她居然落后了，是被什么攔住了？”

    “對了，觀察者效應(yīng)……”

    她呵呵低笑：“看來她還沒完全跨過人神合一那一關(guān)啊，她會栽個大跟頭的。”

    虛影看向如雕塑般定住的海瑟薇，語氣異常復(fù)雜：“那么我到底是自己來呢，還是讓海瑟薇來嘗試呢？”

    沉默了許久，虛影搖頭：“這條路也有顧慮，我不能拿自己當(dāng)賭注。萬一出了錯，還可以重新再來，大不了讓黑暗時代重現(xiàn)。”

    虛影消散，光影搖曳，時間恢復(fù)流逝。

    海瑟薇緩緩睜眼，眼里噴吐出湛藍(lán)光芒，臉上先是迷茫和惘然，漸漸變得喜悅，直至臉肉抽搐，變得異常猙獰。

    “哈哈……哈哈哈……”

    海瑟薇仰頭狂笑，笑聲回蕩在殿堂里，震得地上一堆堆飛灰飄揚(yáng)而起，罩在只剩一半并且全都倒地的黑夜信徒身上。

    “矜持點，海瑟薇”，夜女士化身咳嗽著說：“你這樣子就像被一整個部落的食人魔草了三天三夜。”

    笑聲嘎然而止，海瑟薇瞪著化身，嘆道：“我心情好不跟您計較。”

    化身好奇的問：“你得到結(jié)果了？”

    海瑟薇凝重的點頭：“是的，女士，我發(fā)現(xiàn)了魔法粒子……”

    說到后面語氣又狂亂起來：“錯了！全錯了！什么源初魔力，什么龍語魔法、精靈魔法，全都錯了！魔網(wǎng)？更是大錯特錯！魔法要重新來過了！由我海瑟薇重新編織！”

    化身不迭的道：“停！停停停！別光顧著叫囂，給我大略說說吧，你知道我只能從神的角度看世界，你的發(fā)現(xiàn)我沒辦法直接看到。”

    海瑟薇做了個深呼吸，緩緩的道：“我所發(fā)現(xiàn)的真理，最終會戰(zhàn)勝神，我是說現(xiàn)在這些信仰之神。”

    “大略說說也很復(fù)雜，我就從……時間和空間也都是魔法粒子編織的說起，是的，女士，時間和空間不是連續(xù)的，可以分割成非常細(xì)小的無數(shù)粒子。”

    海瑟薇的講解深奧而繁復(fù)，但神的智慧是無窮的，很快就明白了。

    “世界萬物，包括空間和時間，都是由若干魔法粒子構(gòu)成的……”

    “這些魔法粒子分作若干種，它們無法單獨存在，而是通過各種組合形成穩(wěn)定結(jié)構(gòu)……”

    “那些有形有質(zhì)的魔法粒子構(gòu)成了自然物質(zhì)，那些無形無質(zhì)的粒子既存在于自然物質(zhì)中，也存在于時間和空間中。它們與靈魂相互關(guān)聯(lián)……”

    “靈魂也是一類魔法粒子，所以能影響其他類別的魔法粒子，體現(xiàn)為超凡力量……”

    海瑟薇打斷了化身的總結(jié)，亢奮的道：“從所謂的源初魔法，到現(xiàn)在的魔網(wǎng)魔法，都是概略和模糊的在運(yùn)用這種關(guān)聯(lián)。”

    “他們只能深入到土木水風(fēng)火、光暗、時空和靈魂這一級的元素層面，并不知道所謂的元素，不過是魔法粒子運(yùn)動的宏觀呈現(xiàn)……”

    “他們依據(jù)元素發(fā)明的符文只是對粒子關(guān)聯(lián)的臆測和妄想，再通過符文組合，像巫醫(yī)那樣運(yùn)用毫無意義的關(guān)聯(lián)來創(chuàng)造魔法……”

    “所以他們才會有那么多失敗，所以才不懂得要創(chuàng)造一個魔法的時候，卻得到了另一個魔法……”

    “魔網(wǎng)對魔法的理解也沒有深入到這一層，至少魔法女神沒有深入到這一層。所以無法嚴(yán)格管控魔法的應(yīng)用，所以對神竊取魔網(wǎng)化作自己的神力網(wǎng)絡(luò)也無動于衷，因為根本管不了……”

    “魔網(wǎng)是宏大的，關(guān)聯(lián)到每個靈魂……不，每個靈魂里的每個粒子與其他粒子的互相運(yùn)動，魔法女神還不配稱為魔網(wǎng)之主……”

    “等我把所有魔法粒子找出來，把所有粒子的組合找出來，用粒子和粒子組合作為基礎(chǔ)符文，重新編寫魔法規(guī)則，那樣的魔法會是何等偉大啊！”

    化身咳嗽著說：“海瑟薇，這終究只是魔法師的真理，而且我感覺到最后環(huán)節(jié)的計算，你似乎產(chǎn)生了一些疑惑。”

    海瑟薇眉頭稍稍皺了起來：“的確有些偏差，粒子之間似乎還存在著某種未知的關(guān)聯(lián)……”

    她又傲然道：“不過具體數(shù)值非常微小，完全可以忽略。而且我猜測那是您造成的干擾，只要設(shè)立一個參數(shù)進(jìn)行修正就行了。”

    此時的海瑟薇充盈著強(qiáng)大的氣場，傳奇之力不由自主的溢出體內(nèi)，讓整座殿堂的光影微微搖曳。

    化身欣慰的道：“我用上了這么大力氣，還好沒有白費(fèi)……”

    她指指海瑟薇身后：“看看，為了計算你的題目，我都犧牲了這里的所有信徒。”

    海瑟薇轉(zhuǎn)頭一看，眼神跳了好幾下。

    化身笑著說：“這可是好幾十個無辜的靈魂啊，價碼可不低哦。”

    海瑟薇鎮(zhèn)定下來，聳肩道：“這是女士您的事情，跟我又沒關(guān)系。”

    化身問：“只要是交易，不管造成了什么后果，都跟你無關(guān)嗎？”

    海瑟薇理所當(dāng)然的點頭：“難道有關(guān)嗎？”

    化身呵呵笑道：“很好……”

    她拍拍臉說：“現(xiàn)在趁著我力量還夠，來處理塔靈的事情吧。”

    淡淡煙氣自身體內(nèi)溢出，在少女上方凝成一個模糊虛影，用跟海瑟薇很像的嗓音說：“我已經(jīng)告訴了她事情經(jīng)過，你可以向她復(fù)述一遍，完成這項交易。”

    少女眼瞳迷離了好一會，才有了焦距，愣愣看了會下方的海瑟薇，驚呼道：“您是圣女殿下！”

    這柔弱的氣質(zhì)，這彷徨的樣子，自然是變回了凡人辛西亞，她根本不知道這段時間自己經(jīng)歷了什么，還以為在給神殿做清潔。

    “我做了夢，夢到夜女士跟我說……”

    辛西亞下了祭臺，向海瑟薇行禮。

    夜女士信徒之間有辨認(rèn)身份的秘法，海瑟薇又刻意展露神恩之力，讓少女一眼認(rèn)出了她。

    海瑟薇直接道：“如果女士是說，我需要你這具身體，為此必須抹去你的靈魂，那么說的沒錯。”

    她注視著瞪圓了眼睛，臉色瞬間慘白的少女，臉上并沒有什么憐憫之色：“當(dāng)然，我會為此支付必要的代價，只要不是神都無法辦到的事情，任何心愿我都能幫你完成。”

    少女神色轉(zhuǎn)為肅穆，低下頭認(rèn)真思索。

    許久后，她抬頭怯怯的問：“我有……三個心愿，可以嗎？”

    海瑟薇笑道：“這跟多少沒關(guān)系，你說吧。”

    少女語氣堅定的說：“第一個心愿是，如果可以的話，能告訴我殿下要用我的身體做什么。我希望是能讓世界變得更好，讓大家都能過上安寧和幸福生活的日子。”

    少女上方的虛影晃了晃，像是想說什么又忍住了。

    海瑟薇沉吟了不到一秒時間，平靜的道：“我不能告訴你具體的情況，但你可以知道，你這具身體會成為偉大的存在，會讓世界變得更好。”

    “真的嗎？太好了！”

    少女欣慰，甚至是欣喜的笑了，接著說：“第二個心愿是……”

    她的語氣變得極為惶恐：“我可以……去女士的神國當(dāng)祈并者嗎？”

    頭上的虛影晃得更厲害了，但因為屏蔽了少女的感知，她并沒有感應(yīng)到。

    海瑟薇抬頭看了看虛影，嘴角翹起微微弧度，用刻意突出了魅惑磁性的嗓音說：“女士答應(yīng)了。”

    少女激動得跪了下來：“感謝吾主！感謝圣女殿下！”

    頭上的虛影像是在用手捂嘴巴，不讓自己發(fā)出某種聲音。

    海瑟薇繼續(xù)問：“第三個心愿呢？”

    少女使勁搖頭：“我太貪婪了，這兩個心愿能實現(xiàn)的話，我就很滿足了。”

    海瑟薇說：“不，剛才你說有三個心愿，我也答應(yīng)了，交易就成立了，不能反悔。”

    少女咬咬牙，低聲說：“其實是很小的事情，就是想讓……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能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

    海瑟薇用調(diào)侃的語氣問：“不包括好朋友和喜歡的男孩子嗎？”

    少女腦袋壓得低低的，聲音也低不可聞：“如果……可以的話，也包括。”

    海瑟薇嘆氣：“辛西亞，你還真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啊。”

    她用發(fā)布宣告般的正式語氣說：“你的三個心愿，我以夜女士以及海瑟薇-泰德之名起誓，必定做到！”

    “贊美吾主……”

    “感謝殿下……”

    少女向海瑟薇磕頭，剛磕了一個，身體就定住了。

    虛影降下淡淡煙氣，滲入少女身體。半透明的赤果身影從軀體中剝離，冉冉上升。模糊面目上凝固著快樂的笑容，正是少女辛西亞的靈魂。

    虛影用怪異的語氣嘀咕道：“我都被感動了，我的信徒里怎么還會有這么善良，這么單純的靈魂啊？”

    說話的時候虛影揮手，少女的靈魂散作點點光塵，融入到翻滾煙氣中。

    “很可惜，我不需要祈并者，對你來說，這一刻就是終結(jié)，沒有永恒。”

    虛影嘆道：“本來還想做成靈魂珠子留在身邊玩的，可看到這個靈魂就想到了另外一個……愚蠢的家伙，挺煩人的，算了。”

    海瑟薇看著辛西亞靈魂消散，并沒說什么，這時候問：“接下來呢？”

    虛影說：“拿出你的塔靈，由我牽引，跟這具身體融合。”

    低低笑道：“從這一步開始，就是一場巨大的賭博，海瑟薇，你做好準(zhǔn)備了嗎？”

    海瑟薇抿了抿嘴唇，掏出一顆閃爍著瑩瑩白光的寶石，展顏一笑：“我可沒給自己準(zhǔn)備后路。”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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