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勁的號(hào)角、與高亢的鐃歌在遼闊的平原響起，“隆隆隆”的鼓聲如同平地驚雷，驚醒了四川布政使司大地上無風(fēng)而濕潤(rùn)的古老沉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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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shí)分的天空一片漆黑，東邊一縷朝霞卻突兀地升起。密密麻麻的長(zhǎng)|槍、旌旗在霞光的映襯下，全變成了陰森的黑影。宏大的整齊腳步聲在鼓聲中、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天地；急促的馬蹄，改變了此地安逸悠閑的氣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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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著“成都”兩個(gè)斑駁字體的石匾下，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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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青色袞服的漢王朱高煦騎著大褐馬，身邊有穿官服的文官、穿甲胄的武將，還有戴著帷帽的女道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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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官道上，一群群剛發(fā)足了一年軍餉的將士，正向東南方向整齊地行進(jìn)，扎在無數(shù)人頭上的孝服鋪開一片，氣氛肅殺。這時(shí)一隊(duì)人騎著馬則向反方向奔跑，往城門這邊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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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那隊(duì)騎士，當(dāng)前一個(gè)身影挺拔雄壯的披甲漢子，正是此番出征的前鋒大將瞿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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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王！”瞿能喊了一聲，拍馬上前。他翻身下來單膝跪地，抱拳拜道：“末將奉命、今日一早開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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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沒有馬上回應(yīng)，他先從馬上爬下來，身上的袞服實(shí)在太寬大，上馬下馬都極為不便。他走上前，親手把瞿能扶了起來，才開口道：“瞿將軍免禮，愿將軍先行，旗開得勝！數(shù)日后，本王便親率大軍到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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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府沒有了四川諸衛(wèi)所兵源的增援，前鋒攻占重慶府并無考驗(yàn)；但瞿能主要還得建立東面大營(yíng)，經(jīng)營(yíng)大江防務(wù)。四川若有危險(xiǎn)，最主要的來源就是東面的湖廣的大軍；東線至關(guān)重要，所以朱高煦才會(huì)留下瞿能這樣的得力大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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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朱高煦不禁又沉聲道：“望瞿將軍勿負(fù)本王重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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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能抬起頭，正色說道：“漢王知遇之恩不敢忘，自從北平那一次漢王不顧險(xiǎn)阻、如此重我，末將便已決意，即是粉身碎骨亦絕無反悔！若不能完成漢王之重任，末將甘愿受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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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將軍！”朱高煦聽罷有些動(dòng)容，喚了一聲道，“但沒能救出瞿家家眷，我著實(shí)對(duì)不住你的一片赤誠(chéng)之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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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能道：“此事與漢王無關(guān)，漢王不必有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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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shí)，侍衛(wèi)端著酒上來了，朱高煦拿起一只酒杯遞給瞿能，自己也端起了一杯，這便是踐行的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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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蕭殺宏大的氣氛下，朱高煦拿起酒杯忽然感到了些許感傷，或許每一種離別都會(huì)如此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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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舉起酒杯，見周圍的人都看著自己。他覺得應(yīng)該說幾句話，但如果說為了榮華富貴的私利殺得你死我活，似乎又不太應(yīng)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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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他拋卻低沉的情緒，回顧左右昂首朗聲道：“我太祖皇帝驅(qū)除韃虜，一掃神州陰霾，恢復(fù)衣冠、建立大明。日月為明，正當(dāng)重整我漢家旗鼓、找回武德，雄視宇內(nèi)四海之時(shí)，豈能讓庸碌無為滿口謊言、只知欺壓百姓之輩左右天下大勢(sh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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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今之世，乃值數(shù)千年之大新前夕，大明君臣軍民唯有不畏艱險(xiǎn)，開拓進(jìn)取，方能國(guó)強(qiáng)民富共享太平，光照四方不愧為日月大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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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很安靜，大多文武都聽得懂字面意思，但似乎難以理解朱高煦所說的內(nèi)在含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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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便又道：“成此大業(yè)，瞿將軍及諸位亦能名垂青史，后人自有定斷，恢復(fù)爾等聲譽(yù)，稱頌于千秋萬代。愿瞿將軍共勉，諸位同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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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人紛紛附和道：“同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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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能拜道：“為王爺胸中大事，末將愿為前驅(qū)，絕無后退。末將先干為敬！”說罷仰頭把酒喝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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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也與之同飲手中的杯酒，揮手道：“出發(f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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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能重新翻身上馬，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頭向朱高煦抱拳行了一禮。朱高煦等人目送瞿能的人馬遠(yuǎn)去，看著他的背影追趕到大軍前方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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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無數(shù)將士邁著均勻的步伐，行軍不快卻毫不停息，大軍源源不斷地向前方挺進(jìn)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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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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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送行之后，便調(diào)頭返回了成都城，回到李讓府邸前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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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換下了身上的袞服，穿上團(tuán)龍常服。站在方桌旁邊，他伸手撫平桌面上的大地圖，沉默著埋頭看起來。早晨在城外的高昂情緒早已消失不見，現(xiàn)在他反而面有憂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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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陣子，妙錦走進(jìn)中堂，她還穿著道袍，不過頭上的帷帽取了，面目還是如此美麗。朱高煦抬頭看了她一眼，不再看圖，在椅子上坐下去，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著甚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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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錦見狀，開口道：“瞿將軍為人值得信賴，定能不負(fù)你的愿望，漢王不必?fù)?dān)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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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朱高煦點(diǎn)點(diǎn)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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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片刻，妙錦聲音小了一些，又說道：“漢王曾說，不能全然參悟我的心，我對(duì)漢王亦有此感。漢王與先帝、別的皇室宗親都不一樣，與朝中文武更是大相徑庭。數(shù)月來我在漢王身邊所感，漢王既無成就儒家大同之念，亦非只有爭(zhēng)權(quán)奪利之心，實(shí)難參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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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喃喃說著話，眼神里微微迷離，“有時(shí)你精于利弊權(quán)衡，于戰(zhàn)陣謀略好處算盡；可有時(shí)又意氣用事，不惜甘冒大險(xiǎ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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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聽到這里，神色復(fù)雜地看著妙錦，他隱隱有些難言之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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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為了私利。”朱高煦忽然小聲說道，“我不僅不愿失去權(quán)勢(shì)地位，更不想自己親近關(guān)心的人、親朋好友全都遭受滅頂之災(zā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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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錦的嫵媚杏眼看著朱高煦，一時(shí)說不出話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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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再說了一句：“一想到自己可能要面對(duì)更糟糕的處境、生不如死的現(xiàn)實(shí)，我便甚么都敢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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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錦皺眉想著朱高煦的話，而他也不知道該怎么描述自己的想法了，中堂里一時(shí)安靜下來。門外緩緩走動(dòng)的侍衛(wèi)，也沒有發(fā)出一丁點(diǎn)聲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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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朱高煦曾經(jīng)說過的話，人一出生就充滿恐懼，所以只會(huì)哭。一些如毒蛇一樣的恐懼藏在他的心底，或許他內(nèi)心最大的動(dòng)力，就是源于恐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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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遭受那些他不愿回首的事，所以他無論處于何種心情、何種處境，都始終不能放棄心中的目標(biā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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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原本是個(gè)小民，但正因這樣的執(zhí)著，才激發(fā)出了放手一搏的勇氣、頑強(qiáng)不屈的堅(jiān)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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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在大明朝有了很高的身份之后，也難免會(huì)在心里逐漸形成遠(yuǎn)略主張，哪怕不成體系，卻在萌發(fā)……即便在遠(yuǎn)略上，他也懷著恐懼，因?yàn)樗赖模院笳麄�(gè)天下要進(jìn)入暗無天日的數(shù)百年光陰，一直到他前世的時(shí)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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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些精明的人可能發(fā)現(xiàn)了朱高煦的特質(zhì)，便是太不敬畏現(xiàn)世的道德規(guī)則，對(duì)要求人們舍生取義的重要東西，他卻視之如蔽履。那么多人說他壞話，搞得他名聲狼藉，恐怕并非毫無緣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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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回過神來，見妙錦還在想著甚么。他便接著妙錦起初的話題道：“瞿能確實(shí)很可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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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錦點(diǎn)頭道：“今早我聽他對(duì)你說的話，應(yīng)是發(fā)乎肺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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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并非每個(gè)人都真的正直。”朱高煦沉吟道，“如果只敢用這種人，那便無人可用了。古往今來，胸懷大志者不在少，但總是難以改變世道，可見人心之復(fù)雜；如果每個(gè)人都有赤子之心，人間何至于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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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停頓了一下，“人的觀念也不能被輕易改變，能變的只有表面言行。若是上|位者太求忠心正直，最后世人恐怕會(huì)變得更加虛假。大伙兒會(huì)隨時(shí)把忠心道德掛在嘴上，做事也更做表面功夫來表忠，滿嘴謊言、真話反成笑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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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錦認(rèn)同地輕輕點(diǎn)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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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便道：“因此妙錦才會(huì)覺得，我常精于算計(jì)利弊，顯得冷漠無情。我本身不愿做那些事，卻是被逼的。世道人間就是這個(gè)模樣，人的念想和用心千奇百怪；如果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那真的只能與妙錦一起隱居道觀、離群索居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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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錦輕聲道：“這便是道家與儒家、出世與入世，水火不容，卻常存于同一人心中之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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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便道：“說來奇怪，我注意到妙錦、最先不是因?yàn)樵蹅冋劦脕恚欢衲銋s好似我的知己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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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yàn)樯趺矗俊泵铄\看著他問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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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言下之意，應(yīng)該是指朱高煦最先注意她、是因?yàn)樯趺蠢碛伞?amp;l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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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沒留神，腦海里馬上浮現(xiàn)了北平燕王府的后園的光景。那條喬木間的石徑，有著一顆如同彈弓的樹杈，陽(yáng)光透過樹梢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影子，沉默不語(yǔ)的女子送他出門，走在前面；朱高煦只能看見后背，她走路時(shí)輕輕扭著腰，袍服下臀的姣好輪廓在眼前晃來晃去。隱約有個(gè)聲音說：簡(jiǎn)直連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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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心有所想，所以朱高煦的目光不知怎么看到了有失禮教的地方。李讓府邸中堂的方桌對(duì)面，妙錦的臉一下子紅了，明亮的眼睛里帶著責(zé)怪之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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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面面相覷，難以啟齒，談話也無法繼續(xù)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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