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貴州城外，山林間籠罩著霧氣。天剛蒙蒙亮，火炮的閃光便在各處閃亮，如同云層里的驚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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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稍明，無(wú)數(shù)的云梯從山林里、工事后面推出來了。漢王軍圍城一月，只在城外炮擊射箭壘土、卻沒有攀附攻打過城池，此時(shí)工匠將士們已經(jīng)建造好了數(shù)不清的云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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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隊(duì)隊(duì)步兵跟著云梯，向城墻那邊蔓延。遠(yuǎn)遠(yuǎn)看去，場(chǎng)面便仿佛漂浮在人海中的船隊(du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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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王軍右哨部署在城西，百戶尹得勝便屬于右哨，他帶著他的人馬，正在列隊(duì)向東行進(jìn)。但他們不是第一批用云梯攻城的人馬，得到的上峰軍令是，繼續(xù)到之前的溝里蹲著射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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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得勝望著那高大的云梯，收回目光時(shí)，見前面燒的草木煙霧仍舊很濃。煙霧后面，一排回回炮的長(zhǎng)桿正上下?lián)u動(dòng)，發(fā)射石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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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shí)，附近傳來一陣喧嘩。尹得勝轉(zhuǎn)頭望去，見漢王騎著馬、帶著一隊(duì)騎兵策馬過來了，無(wú)數(shù)的弟兄們都側(cè)目觀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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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讓戰(zhàn)死的英雄弟兄，被滿嘴謊言的奸臣、冠以叛賊之名！”漢王的聲音大喊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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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將士們激憤地吶喊回應(yīng)起來。尹得勝想起死掉的劉老漢等人，覺得他們作為叛賊死去、確很悲哀，頓時(shí)也跟著喊叫起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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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王的聲音又大聲道：“討罪伐逆！漢王軍弟兄們，論功封賞，本王絕不吝惜，必同享富貴尊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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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兒跟著聲音最大的那一片人喊：“伐罪討逆！伐罪討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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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漢王騎著馬便奔跑離開了，遠(yuǎn)處的吶喊聲此起彼伏。回回炮的噪音、火炮的炮聲與人聲鼎沸夾雜在一起，天地間如同沸騰的大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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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得勝等人熟練地來到了他們的那條溝里，大伙兒在這里蹲了半個(gè)多月，這幾百步的路已經(jīng)走熟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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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們做的事，卻有所不同。出營(yíng)時(shí)千總武將下令，不再等待敵兵冒頭，而聽鑼聲、便用弓|弩向城頭上齊|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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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地一聲鑼響，尹得勝馬上便喊道：“放箭！”壕溝里到處都是弦聲，空中箭矢如蝗蟲一般飛出去。火炮與回回炮也在發(fā)射，城墻上下塵土飛揚(yáng)、硝煙滾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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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時(shí)候，前面的云梯已經(jīng)架到城墻上了，數(shù)十步外喊叫聲、殺聲震天響。尹得勝躲在溝里，聽到聲音也覺得心驚膽戰(zhà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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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shí)劉大根又跳下壕溝，來到了尹得勝旁邊，他不會(huì)射箭，到外面拾了一些箭羽下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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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得勝也看到了劉大根的變化，第一次在太平場(chǎng)上戰(zhàn)場(chǎng)，還沒看清敵軍、只有炮響的時(shí)候，劉大根便怕得發(fā)抖。現(xiàn)在劉大根似乎習(xí)慣了炮響和箭矢滿天飛，他還敢跑到溝外去拾箭矢。上陣的將士，確實(shí)得有點(diǎn)經(jīng)驗(yàn)才行，不然動(dòng)不動(dòng)就被嚇崩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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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根的聲音道：“昨晚上頭說先爬上墻的人做百戶，還說啥封侯，是真的？不挑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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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得勝轉(zhuǎn)頭道：“當(dāng)然是真的。要是說說而已，上峰會(huì)說先登城者重賞，不會(huì)說得那么細(x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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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百戶說得不錯(cuò)！”劉大根豎起拇指，露出心銳誠(chéng)服的神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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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得勝又道：“不過要活著才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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壕溝前面的城墻上下殺聲震天，尹得勝豎起耳朵留意著鑼聲，按部就班地照軍令放箭。整個(gè)上午都在廝殺，不遠(yuǎn)處的墻角火光閃爍、黑煙滾滾，這邊已經(jīng)有兩架云梯被燒毀了。但很快后方便運(yùn)來了新的云梯，無(wú)數(shù)成隊(duì)列的將士、前赴后繼地壓上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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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下午，壕溝后面來了個(gè)騎馬的武將，大喊道：“敵軍沒人了，快撐不住了！你們上，在后面的援軍調(diào)來之前，猛攻前方城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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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得勝抱拳道：“末將得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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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起弓箭，拔出雁翎刀道：“弟兄們，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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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眾將士跟著吶喊了一聲，紛紛爬出了壕溝，向五十步外的一架云梯沖了過去。那云梯下面的將士亂作一團(tuán)，有的正在往后面跑、有的扶著受傷的弟兄一起潰退。尹得勝大聲問道：“你們的百戶在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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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回應(yīng)道：“死了，副百戶、總旗都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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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得勝道：“你們歸我麾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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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一看，不等他下令，劉大根等人已經(jīng)爬到云梯上去了！不一會(huì)兒，忽然尹得勝聽到“嘩”地一聲，聞到一股惡臭，他再次抬頭看，上面白汽騰起。片刻后劉大根等人便發(fā)出了慘叫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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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沸的金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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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得勝把摔倒地上的劉大根翻了過來，見他還沒死，但臉上、脖子上的皮已經(jīng)燙皺了，面目猙獰在那痛叫。尹得勝抓緊劉大根粗糙的手，咬著牙頓時(shí)感覺胸中一陣劇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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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shí)，一隊(duì)騎馬的人沖過來，大喊道：“怎么還不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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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得勝拾起放在地上的刀，轉(zhuǎn)身道：“我死了，試百戶、總旗依次統(tǒng)領(lǐng)弟兄們。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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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罷身先士卒，率先爬上了云梯，身后的將士們見狀紛紛大叫著跟了上來。尹得勝仰著頭，往上爬著，只見墻上站過來一個(gè)舉著石頭的敵兵對(duì)著自己。“嗖”地一聲，那敵兵一聲慘叫，消失在視線內(nèi)。接著一桶冒著煙的金汁再度出現(xiàn)在了破敗的墻垛邊；尹得勝見狀，臉馬上變得蒼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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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弟兄在各個(gè)戰(zhàn)場(chǎng)上一個(gè)個(gè)地死掉，尹得勝眼睜睜看著，覺得自己死了也沒甚么不妥。但被金汁燙傷、確實(shí)太慘，那玩意是糞水，燙傷之后會(huì)潰爛，無(wú)藥可醫(yī)，生不如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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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之后，忽然墻垛上塵土飛濺，幾枚炮彈打在了上面。接著傳來了“哐咚”木桶摔在地上的聲音，城墻上一陣嘶聲裂肺的慘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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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得勝腦子里一片空白，手腳不停地爬上去，很快他趁機(jī)翻進(jìn)了墻垛。城墻上的光景叫他大吃一驚，地上全是尸體！還有剛才燙傷的人在地上慘叫打滾。其它敵兵亂作一團(tuán)，其中一個(gè)左手臂吊著的武將拿著刀正沖殺過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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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鐺！”尹得勝擋了一下，反手一刀把那受傷的敵將砍死，便大吼一聲沖向敵兵人群。一會(huì)兒工夫，更多的弟兄爬上了墻垛，與敵軍殘兵混戰(zhà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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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兵！援兵！”遠(yuǎn)處傳來了敵軍的喊叫聲。但大伙兒拼殺了好一陣子，還是沒見敵軍有人馬增援上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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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城的弟兄們?cè)絹碓蕉啵脛傧铝钭笥铱偲炝嘘?duì)拒敵，讓后面更多的漢王軍將士從這里爬上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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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shí)，城外忽然馬蹄轟鳴，一股騎兵向這邊飛奔沖鋒過來了。尹得勝這才發(fā)現(xiàn)，西城門已經(jīng)被打開！漢王軍將士不止從一處地方攻上了城頭。城外的騎兵率先沖進(jìn)城門，更多的步軍以縱隊(duì)跑步過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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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wàn)歲！萬(wàn)歲……”城墻上傳來了一陣接一陣的吶喊聲。城內(nèi)許多亂糟糟的敵兵正在潰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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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弟兄攻進(jìn)西城樓，把上面的旗幟拔掉扔了，將寫著“漢”、“犯罪討逆”的白布大旗插在了城樓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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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王軍各部沖進(jìn)了城內(nèi)，尹得勝卻從云梯上重新爬了下去。他在狼藉的城下尋找，下面到處都是破木頭、木炭、石頭、散落的箭矢兵器，以及尸體和呻吟的傷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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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得勝終于找到了劉大根，跪坐在他跟前。劉大根呻|吟了兩聲，睜開眼睛道：“尹百戶，俺的肋骨摔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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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鐵匠別擔(dān)心，一會(huì)兒回營(yíng)，叫郎中給你治，能長(zhǎng)好。”尹得勝心情沉重地看著劉大根的臉脖，大片的皮變得就像牛皮一般，顏色也變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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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得勝在亂糟糟的地上翻找了一陣，找到一只沒破的水袋，澆在劉大根臉脖上。劉大根“啊”地大聲慘叫起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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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yáng)偏西，已經(jīng)到了西邊的城樓上空。朱高煦騎著馬，沿城中的大道走到了貴州都司衙門跟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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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被五花大綁的敵軍主帥，被押了過來。后面的軍士憤怒地在他腿上踢了一腳，那敵將被迫跪在了朱高煦面前；另一個(gè)軍士拿著一枚將印呈送上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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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顧勇？”朱高煦問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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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敵將點(diǎn)了一下頭，抬頭道：“一切都是末將之錯(cuò)，請(qǐng)漢王殺我一人，勿傷貴州軍的弟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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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朱高煦冷冷地說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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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勇愣了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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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huì)兒，侯海騎馬跑了過來，翻身下馬快步徑直走到朱高煦旁邊。周圍的武將親兵都認(rèn)識(shí)侯海，并未阻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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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海俯首到朱高煦耳邊，悄悄地耳語(yǔ)了起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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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一邊聽、一邊輕輕點(diǎn)頭，他看著顧勇的眼睛里，漸漸露出了一絲冷笑。他把目光重新投到顧勇身上，從頭到腳仔細(xì)打量了一番，又走到了顧勇身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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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勇的臉色十分難看，一副恐懼而寒冷的模樣，身體似乎隱隱在發(fā)抖。他好像對(duì)朱高煦的目光非常不適，喉嚨也忍不住蠕動(dòng)了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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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慢慢踱步的動(dòng)作忽然停了下來，彎下腰湊近看顧勇的左手，問道：“你這傷怕是有些年頭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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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勇一臉畏懼地答道：“兒時(shí)弄傷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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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站直了身體，露出了習(xí)慣性的若有所思的表情，好一陣都沒再說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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