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百態(tài)總是在夜色中刻畫紛雜,有依紅偎翠笙歌笑語者;亦有如蘇默這般觥籌交錯以達某種目的者。
而在京城中某處大宅里,一個花甲老人此時卻正就著燈火,吃力的盯著一張紙箴,嘴巴里啊啊喔喔的念叨著什么。隨即,面色便也就從迷惑漸漸到震驚并喜悅著。
“此,立言也!奇思妙想,奇思妙想啊!善!大善!”老人喃喃低語著,隨手抓起一支筆在紙上寫下一字,又再旁邊添了幾筆,隨后又是一陣吟喔,那驚喜之色便再一次顯露。眼中放著光,如同發(fā)現(xiàn)了某種趣味,不可自拔。
篤篤!
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老者皺了皺眉頭,抬頭剛要呵斥,卻聽一個清涼的聲音傳來,頓時轉(zhuǎn)嗔為喜,滿面慈和。
“爹爹,女兒煮了湯水,可以進來嗎?”
老者放下手中紙箴,大步走了過去,拉開房門,笑呵呵的道:“吾兒怎不歇著,這些東西只教下人弄來便是。”
門外卻是兩個女郎。大者十六七歲,面容清冷艷絕,膚白如瓷。半身比甲,下著鵝黃長裙,披一襲素色披風,燈火影綽下恍如廣寒仙子也似。
者不過及笄,梳著雙丫,用紅帶系了,顧盼之間甚是靈動,亦是生的眉目如畫,明眸皓齒。唯有雙手上托著個紅木托盤,上面一只甕,顯示出丫鬟的身份。
二女見了老者,俱皆屈膝見禮,一邊進了屋,指揮著丫鬟將盤子放下,女郎一邊嗔了老者一眼,怨道:“爹爹自未時便窩在書房,連晚食都不出來用,莫不是舍了儒道,卻要修仙道嗎?女兒卻是不依的。”
著,讓丫鬟啟了甕,自取碗舀湯奉上。丫鬟便咯咯輕笑,倒也不似尋常大戶家般嚴謹。
老者面上一囧,咳了一聲,佯怒道:“胡!為父堂堂學政,三品大員……”
女郎翻了個白眼,芊芊素手拎了湯勺往老者口中遞去,顯然一副不屑之色,毫不客氣的打斷老者的言語。
老者慌不迭張嘴接著,一邊奪過湯勺,那怒色早不見了蹤影,眼中是滿滿的寵溺之色。
這老者卻不是別個,正是當朝文淵閣大學士、提督學政事王懋。這女郎便是他的**王泌。
今日午時大學正接了一封書信,進到書房后便不曾出來,直到晚上用飯都顧不上,王泌心疼老父,便借著這送湯之際來探。
王懋端著碗,一口一口的喝著,指著椅子讓女兒坐下,臉上露出陶然之色。
王泌道:“爹爹操勞公事,卻也當保重身體才是。又是何等要務(wù),竟如此費神,一至如斯?”
王懋聽了,眼中登時放出光來。將碗放了,自桌上取了那紙箴遞過去,捋須笑而不語。
他這女兒聰慧非常,七歲便能過目不忘,自十歲時,已是通讀四書五經(jīng),通達《春秋》,若非生就女兒身,真真天生狀元之才。
平素里,向來與他詩詞唱和、論學經(jīng),竟有不分軒輊之勢。此刻,得了手中這般奇物,登時便起了考校之心,只面帶得色,卻是微笑不語。
王泌心下好奇,伸手接過凝目看去,但見上面寫了幾個字,每個字的旁邊,都有一組彎彎曲曲的筆畫,不知何意。
她自幼博覽群書,自認淵博。此時再微一凝思,忽的記起,這似乎是一種梵語。只是按著梵語的讀法試讀一番,卻是不通,黛眉便微微蹙起,苦苦思索起來。
王懋也不催促,又喝了一碗湯,這才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汗巾擦了嘴,方才笑瞇瞇的道:“如何,我兒可勘破此中秘奧?”
這老兒爭了女兒上風,臉上滿是洋洋得意,哪有半分為父的樣子。
王泌白皙的臉蛋兒上微暈,妙眸中微露惱意,斜了這為老不尊的老父一眼,撇嘴道:“您是當世大儒,便勝了女兒這女子,又得意個甚?更不研究了這一下午的,怕不也是剛剛學會的吧。咦,或許未必學會也是有的,您呢,王大學士。”
王懋頓時咳咳連聲,老臉上慚慚起來。眼珠亂飄,捻須辯道:“胡,為父已盡知其妙,豈是你這女娃能知。”
王泌掩嘴輕笑,眉目轉(zhuǎn)動,隨即雙手交疊見禮,笑道:“如此,便請爹爹賜教。”
王懋頓時來了精神,輕咳兩聲,端正道:“此之謂漢語拼音。”
王泌一愣,詫異道:“漢語拼音?不是梵語?卻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又為何解?”
王懋頓了頓,臉上有激賞之色閃過,緩緩的道:“漢語拼音者,乃是為漢字注音釋讀之法,卻非什么名家所出,實實乃是出自一蒙童之手。”
王泌嫣紅嘴張大,脫口道:“蒙童?”
王懋點點頭,隨即嘆口氣,苦笑道:“正是蒙童。此乃是武清教諭趙奉至使人送來的,是武清縣蒙童,叫蘇默的所創(chuàng)。此子今年不過十五,前些時日,趙奉至曾上教諭改革折,據(jù)言也是多出此蘇默所,為父令其祥言之,不料此番來了,便多出了這般物事,真奇思妙想。哦,對了,除此外,還有這個。”
著,低頭往桌上找了,從中又抽出一份紙箴,用手指點了點,遞給王泌。
王泌接過,一目十行掠過,隨即抬頭道:“這當是斷句之法吧?”
王懋點點頭,眼中卻露出思索之意。
王泌動容,然而隨即微微蹙眉。
王懋看了看女兒,眼中露出贊賞之色,笑道:“我兒想必也想到了。”
王泌點點頭,道:“是,以女兒淺見,此法好是好的,推行卻須商榷。”
王懋贊賞之色更濃,滿意的點點頭。自家這個女兒不惟驚才絕艷,更難得的是,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其中潛藏的危機。
正如趙奉至當日看到這斷句法時一樣,此法推行,必當謹慎心,否則落入有心人眼中,極易被人構(gòu)陷。
如今朝堂之上,固然是君子群群,卻也有那魍魎之徒。不得給套上個妄議圣人之言的罪名,憑生波瀾,不可不防。
正思慮間,卻聽王泌又咦了一聲,道:“爹爹方才武清蘇默,可是那作臨江仙之蘇默?”
王懋長眉一挑,哦了一聲,道:“我兒亦知《臨江仙》?”
王泌眼中一抹異彩劃過,點頭道:“此曲驚艷,道不盡慷慨豪邁之意,兒卻素喜其淡泊飄逸之氣。原道作詞之人,必為老邁經(jīng)歷之士,料不到竟是如此年少之才,今日又見此漢語拼音法、斷句法,方知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兒不如也。”
王懋哈哈大笑,抬手拍拍王泌素手,傲然道:“泌兒何須自謙,你之才,不知勝卻世上多少所謂才子。便這蘇訥言,也不見得就差了他。”
王泌抿了抿唇角,笑而不語,眼中卻有光華閃動。蘇訥言嗎?卻不知此人還有何等領(lǐng),真讓人期待。
王懋那邊笑罷,卻起身在屋中踱步,面露思索之色。
王泌微一凝思,便笑道:“爹爹可是在想舉薦之人?”
王懋一驚,隨即點點頭,微微皺眉道:“那斷句法也就罷了,這漢語拼音法卻是非同可。自倉吉造字后,又有文解字、九韻諸法,皆為瑰寶。這漢語拼音法,直可堪與比肩,若不薦之,為父空擔這學正之職。只是……”到這兒,不由頓住,皺著眉微微搖頭。
王泌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笑道:“爹爹可是猶豫,該當向哪位閣老推薦?”
王懋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嘆道:“向哪位去固然是其一,但是這蘇訥言的身份,也是個麻煩。”
見王泌詫異,便解釋道:“方才了,這蘇訥言只是個蒙童,據(jù)連個秀才都不曾考中,這般身份偏弄出如此神物,這……這……”
王泌一呆,這才省悟過來。想了想,忽然笑道:“爹爹何必多想?爹爹身為大學正,管理的雖是功名,考校的卻是學問。為國選才,固然是選人才,又何嘗不是選器材?至于那蘇公子,呵呵,能作出臨江仙,又能創(chuàng)出這漢語拼音法,女兒卻不信區(qū)區(qū)秀才都考不中。其中必有緣故。再者,就算真?zhèn)如此,也沒有什么。女兒曾聞,景泰、天順年間,曾有位楊大學士諱善者,便以區(qū)區(qū)秀才功名得列閣臣之位,極得當時英宗陛下倚重。既有此輒,何以不能有今日蒙童出大才?爹爹卻是著相了。”
王懋猛地一驚,先是若有所思,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心中由是開朗。
上前就桌上紙箴收拾歸攏,一邊欣喜道:“我兒的是。為父身在其位,當謀其政。但為國之責,何憂其他。去,叫人備車。”
王泌抿嘴一笑,臉上歡喜。一邊起身讓丫鬟去喊人備車,一邊問道:“爹爹忒性急,便這一晚都耐不得。可是要去晦暗先生那兒?”
她的晦暗先生,便是如今的內(nèi)閣首輔劉健。原內(nèi)閣首輔是徐溥,徐溥字時用,號謙齋,景泰五年進士,至華蓋殿大學士,于內(nèi)閣輔政十二年,生性凝重有度,歷三朝輔政,乃是其時極有名望的大儒閣老。
只是如今徐溥年事已高,又兼犯眼疾的厲害,數(shù)次請辭,皇帝皆不準,直到上月,終是卸下首輔之仁,卻仍叫留京休養(yǎng),以備問國事。并加授少師太子太師銜,圣眷倚重可見一斑。
及至此時卸任了首輔之位,接任的便是劉健了。劉健字希賢,號晦暗,天順四年進士。此時接任內(nèi)閣首輔,更加了少傅太子太傅,改武英殿大學士,是自徐溥后有名的賢臣。
如今內(nèi)閣,徐溥卸任,便只三位閣臣,劉健為首,次輔便是李東陽,再次便是謝遷。
王懋此時要見閣臣,按例自當便是劉健了,故而王泌有此一問。
只是王懋聽女兒這么一問,卻是手上微微一頓,隨即搖頭道:“不,去見李賓之。”
王泌一愣,挑了挑眉梢:“李少保?”
李少保便是李東陽了。李東陽字賓之,號西崖。自弘治八年入閣,去歲受命編纂《大明會典》。至今年太子出閣,便領(lǐng)了太子少保、禮部尚書銜,兼文淵閣大學士以教授太子朱厚照學業(yè)。
王懋點點頭,抬頭看了微微蹙著眉頭的女兒一眼,嘆道:“劉希賢性直方正,恐難轉(zhuǎn)圜,若拗了反倒不美。李賓之雖為次輔,卻頗圓融,由他提議,便少一分阻礙。”
王泌眉頭略展,卻欲言又止。
王懋收拾好,于袖中藏了,走到女兒身邊拍拍她肩頭,笑道:“如我兒所言,我自為公心,何必多想?何況我與他同年,先去見他也是應有之義。”
想了想,又道:“不若泌兒與為父同去,權(quán)當尋常走動就是。”
王泌遲疑了下,隨即應了。伸手虛扶著老父胳膊,出了門對身邊丫鬟道:“鹿亭,去,備上兩件頭面綢布與李家夫人見禮,總不好空手上門。”
那俏丫頭脆生生應了,蹦跳著去了。
這邊王懋領(lǐng)著女兒上了車,搖頭苦笑道:“何須這般,總顯著刻意了。”
王泌笑笑不語,眼中卻甚是堅定,王懋便不再多。他和李東陽是同年,這個同年不是年齡相同,而是兩人都是天順七年進士。后來李東陽殿試二甲第一,取為庶吉士,王懋則為二甲之末,入了翰林院。
兩人素來交好,曾有聯(lián)姻之意。只是王泌對于李東陽長子李兆先總是不喜,這才漸漸淡了。王泌每每與李家往來,禮數(shù)周到,也是一種疏離的表示,王懋甚為寵溺這個女兒,故而雖心中遺憾,卻也只能默許。
車聲粼粼,兩家同處一坊,并不用多久便已到了。
與王懋這個大學正相比,李東陽身為內(nèi)閣次輔,權(quán)位卻是重的多了。由此,李府大門外便是這晚間也是往來不絕,各部拜訪的官員、投帖的學子、慕名的清客儒士不斷。
王懋使人將車在后門停了,由門子引了直接進了后堂。待得下人奉上茶,堂外腳步聲橐橐,門簾啟處,兩個人邁步而入。
當先一個五十上下的清矍老者正是李東陽,跨門而進之際,便抱拳笑道:“勤子怎的轉(zhuǎn)了性兒,這般夜了竟肯往我這來了?”
王懋字勤子,兩人乃是舊交,是以有李東陽這般稱呼。
王懋笑著起身,也抱拳笑道:“賓之欺我,偏那些阿諛之輩來得,某便來不得?如今你為次輔,某卻也要為前程奔走一二啊。”
李東陽苦笑,指著他笑罵:“好你個勤子,竟也來消遣我。”笑著,轉(zhuǎn)向一旁的王泌,點頭道:“泌兒與世叔這兒卻是生分了,當多來走動才是。”
王泌叉手腰間見福,恭聲道:“是,侄女兒見過世叔。”語氣恭敬,卻是少了份熱情。
李東陽也不在意,擺手請兩人坐了,身后跟著的青年卻是趕忙上前,沖王懋大禮相見,口稱伯父。
王懋頷首微笑,點頭道好。那青年又轉(zhuǎn)向王泌,拱手微笑道:“妹妹與上次相見又清減了,卻更多了幾分仙姿飄渺,讓愚兄都有些自慚形穢了。”
這青年不是別個,正是李東陽的長子李兆先。這李兆先字貞伯,自幼聰敏超人,更兼家學淵源,甚有才情。時人稱其更甚乃父,是京中有數(shù)的才子。只是個性好尋花問柳,游俠無度,讓李東陽也是頗為無奈。
曾有言李東陽曾就此特意留書勸諫:今日柳陌,明日花街,焚膏繼晷,秀才秀才。
李兆先見到父親留字后卻揮筆應答:今日黃風,明日黑風,燮理陰陽,相公相公。
父子倆應答的啥意思?李東陽的意思是,兒子啊,你整日里的尋花問柳的,日日依紅偎翠的,不是一個讀書人應有的行為啊。
李兆先便回答老爹,我這是調(diào)理陰陽,遍察諸風,可不正是學老爹你相公的行為嗎?
由此,時人稱為笑談。但也從中可見這李兆先的性子。這種性子,若是放在宋代,又或是兩晉,當是風流激賞。但在大明時代,落在王泌這樣的女子眼中,能待見了才叫見鬼。
是以,對著李兆先的討好,王泌只是淡淡的點點頭,微微一褔見禮道:“不敢當世兄之贊,妹有禮。”言罷,便不再多言。
她清冷絕艷,這般淡淡的神氣,更托的多出幾分神女霧隱,似近實遠。
這世上對男子吸引力最大的,便莫過于這般若即若離,更何況與李兆先這好美色的?眼見著這女郎清妍不可方物,心下便如貓爪撓也似,兩眼一片火熱。
只不過他終歸是個有出身的,心中再怎么火熱,在這個場合也不會如村夫野漢一樣糾纏。當下只得壓下滿心火熱,笑笑點頭,轉(zhuǎn)身在自家老爹下首坐了陪客,耳中聽著兩老話,心神卻始終系在王女身上。
李東陽了解自家這個兒子,但對于能討了王泌為兒媳自是喜聞樂見,當然不會去阻撓。
而且,以他對王懋的了解,王懋這么晚來找他,肯定是有事兒,當下便只當不見,便問起王懋來由。
王懋心里有正事,聽聞問起,當下便從袖中取了文稿,將來意了。言中對蘇默自然頗多贊譽之詞,李東陽心下好奇,接過文稿仔細看了起來。
旁邊心神在王泌身上的李兆先,立時便發(fā)現(xiàn)老父和王懋起某個名字時,王泌眼中的光澤然不同,心中一動,忙也側(cè)耳細聽。這一聽,卻不由的是心中又妒又嫉,直如毒蛇噬心一般。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jié)首發(fā),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