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鐸一手舉著酒盞,就那么定定的,半天沒有換過姿勢。酒盞里的酒除了開始輕抿下一點,到如今該多少還是多少,再沒減少半分。
面前案幾上擺著幾個精致的菜,是四海樓特意按照他們各自的口味,提前準備好的。
他是南方人,口味偏清淡。如今在武清這北方縣,能看到這等精致的家鄉菜肴,他應胃口大開才是。然而此刻的他,卻是半分進食的心思都沒有。
蘇默低估了那副太空宇宙圖的殺傷力。他只想著盡情的欺負李兆先而已,卻忘了這個時候,除了李兆先外,還有眾多的士子和這幾位大儒。
當那副太空宇宙圖徹底呈現在眾人眼前后,臺下士子集體失聲,老半天都保持著一種詭異的寂靜。
這種奇怪的現象,終于震動了臺上的幾位評委。這次也不用胡光建搶話了,毛紀親自帶著人過來,將那副畫取了回來。
而當幾人目光落到這幅畫上后,無獨有偶的,瞬間的表現竟與臺下眾士子完一樣,僵住了。
華龍和李兆先能想到的,這幾個無論是學識還是經歷都不知豐厚了多少倍的老家伙,又豈能想不到?
于是,幾乎是在同時回過神來的第一時間,幾人就將蘇默團團圍住了。
這到底是不是自己心中猜想的那樣?這是當時幾個人都急于確認的事兒。李兆先身在局中,礙于面子不好問,但這幾人卻沒那個忌諱。毫不猶豫的當場問了出來。
謝鐸直到此刻還猶自能感覺到,在當場聽到蘇默回答的那一刻時,心中的驚悸和震撼。
“這是宇宙一隅。嗯,就是這天空之外。”那個童生蘇默,當時就那么朝天一指,很是平靜的道。
“天空之外,天空之外……”謝鐸輕輕呢喃著,手不可自抑的微微抖顫著,感覺到杯中酒都灑了出來,猛然睜開眼,仰頭一飲而盡。隨即將酒盞往案幾上一扔,長長吐出口氣來。
“這個家伙,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他目光遙遙望出門外,一臉苦笑著低語道。
提起筷子,往盤中夾了兩根青翠的蔬菜,卻又忽然停住。兩道花白的眉毛緊緊皺起,長嘆一聲,將菜松下,扔了筷子站起身來。這滿桌的好菜,他竟是再沒多看一眼的心思。
“天空之外,嘿,天空之外啊。世人連天空都觸摸不到,又遑論那天空之外呢?家伙,你這是聰明還是笨啊。”他負手站在窗前,長長的哀嘆道。
想起老友的囑托,不由的又是一陣的心煩意亂。霜眉之間,霎時布滿了無盡的愁緒。
老友徐溥奉旨巡查北地,但真實意圖卻是代天子督察武清蘇默案。天子仁慈但卻不笨,他知道蘇默一案多半是子虛烏有。但是既然上升到了關乎京畿安危的程度了,不下旨查是不行了。
畢竟,天子也不能為所欲為,他在任何時候,都必須要顧及到朝中各方的傾向,從中斡旋,以求達到一種平衡。如此,才能在這個基礎上發號施令,將意圖貫徹下去。
但在這種不斷的斡旋中,天子還要保持必要的自主,在每一次斡旋中發出自己的聲音,并想法使之占據主導地位。唯有如此,才能使得君權永遠凌駕于所有人之上,保證天家的威嚴。
所以,這才有了明面上有錦衣衛出動,大張旗鼓的來武清查案。后面又有徐溥和王懋巡查北地文事的舉動。
按照老友的法,天子雖沒明,但意思就是想法把這個蘇默摘出去,先去其源頭再。這樣的話,不管是什么人,又是為了什么目的,所有的手段都將成為無根之水,自然就易于應對了。
當然,對蘇默也要順便查訪一番,自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若是沒有什么古怪也就罷了。但如果真有什么的話,那么也不必走什么程序,直接以雷霆手段鏟除便是。
故而,眼下一明一暗兩路人馬,明面上的錦衣衛只是吸引人的罷了。真正查案的卻是暗中的徐溥和王懋這一路。但若真是需要動手的話,那明的也可以立刻轉為暗的。最終的目的便只有一個,無論蘇默和這次事件有沒有關系,都要達到讓他變成沒有關系的結果。
這,便是帝王心術了。戲可以唱,大家也都可以參與,但是主旋律卻要由帝王來定。
對于蘇默,謝鐸經過這短短的接觸,實話,心里是很喜歡的。蘇默的沉穩,蘇默的機智,蘇默的才華,都顯示出這是一個極具價值的棟梁之才。
且不天子那邊的意圖,從謝鐸自身來,也是愿意保住蘇默的。而且,聽大學正王懋對這個蘇默也是頗為看重,言談之間,也有意無意的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所以,謝鐸早已暗暗打定主意,待此間事了之后,回去跟徐溥見面時,就幫蘇默好好一。免得讓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年輕士子,牽連進那齷齪的漩渦中而毀掉。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冷不丁的到了中途,蘇默竟然弄出了這么一出驚天動地的事兒來。
來那彈劾蘇默的狀子里,就以蘇默行讖穢事兒意圖不軌的頭。這種頭其實在所有人心中都明白,不過就是個由頭罷了,誰也沒去當真。
但是眼下這一出出來,便身是嘴怕也不清了。只要那些有心人愿意,隨時可以用這事兒作為佐證,便如黃泥落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謝鐸想到這里,不由的又是嘆氣又是惱火。這子,看上去挺聰明的啊,怎么就做出這等糊涂事兒了呢?
他嘆息著,但是嘆著嘆著,忽然猛的一怔。是啊,那子并不是傻子啊,而且他身邊既然跟著三位國公世子,也不可能不知道田成安彈劾他的理由。
既然如此,他仍然這樣做了,真的是昏了頭糊涂了嗎?不對不對!謝鐸一雙老眼中忽然閃過一抹精光。想到蘇默在當時回答眾人時那平靜的眼眸,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頓時不由的神色精彩起來。
“這家伙,看不出來,倒是真有幾分豪氣啊。嘿,欲要以力破之嗎?莫非他真的……”他喃喃念叨著,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在想到了某種可能后,竟是也變得患得患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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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這幅畫……怕是有些不妥啊。”另一處屋中里,同樣有人滿含著憂慮,出了同樣的話。
做為一個準國公接班人,張悅和同樣是準國公接班人的徐光祚和徐鵬舉都不一樣。
徐光祚一心想要如徐家先祖徐達那樣,于沙場之上建功立業。所以他的精力用在武藝軍陣之道上;
而徐鵬舉則完相反,與英、定兩位國公不同,魏國公爵位尊貴,但地位極為尷尬。受重視吧,但他遠離京師,隱隱的帶著一種放逐的味道。
但要不重視卻又不然,獨鎮南京,還是世襲罔替。這種信任絕不是一般臣子能得的。魏國公雖遠離中樞,但是在南京這個陪都之中,權利甚至還在六部之上。誰又敢魏國公不受重視了?
但這其中冷暖,唯有魏國公一脈自知。也正是因為這種上不上下不下的尷尬境地,故而魏國公一脈都相當低調。徐鵬舉生在這種環境下,自然而然的也沒了什么上進心。
紙醉金迷、衣食無憂的過一輩子就好。甚至可以,做為魏國公,他沒有上進心在某種意義上,反倒是一種好事兒。這也是為什么徐公爺紈绔成這樣了,老國公卻最多只是發作他一通,并沒真個去責怪過他。
但是張悅則不同了。英國公一系,自第一代先祖起,就是隨著天子爭天下的。幾代人都是積極參與了數次大事件中,不但為天子用兵,還同時也為天子用智,周旋于眾多勢力之間。
張家先祖張玉死后追謚的榮國公并沒有承襲下來,反倒是后來張輔平定了安南后,單獨封為英國公就可看出里面的奧妙。
所以,張悅也秉承了這種家傳。他在維系武勛這個根的同時,對朝爭和黨派的思考也比徐光祚和徐鵬舉要多的多。
正因如此,才有他此刻的這句話。
蘇默卻只是笑了笑,目光轉動,看了看其他人。徐光祚依然酷酷的獨坐一邊,默默的進食,并不理會旁人;
徐鵬舉卻拉著張文墨手舞足蹈的著什么,張文墨一臉的無奈,卻又走不脫,只能耐著性子聽著。
旁邊丫頭鹿亭忽閃著大眼睛,倒是顯得對徐鵬舉的話很感興趣的樣子。
令人奇怪的是,除了這兩人,何瑩那個拉拉竟也坐在那邊。雖然不時的撇撇嘴,對徐鵬舉的某些言論表示鄙視外,倒也不再似之前那般,見到他和蘇默兩個,就張牙舞爪的要動手了。
孔聞韶不在這邊,回去陪著他老爹孔弘緒一起用餐了。再剩下的,便唯有一直安靜的坐在一側的王泌了。
對于張悅的擔憂,王泌似乎若有所思。不過她臉上仍然帶著面巾,倒是看不出究竟什么態度。
此時蘇默看過一圈,沒回答張悅,卻對王泌笑道:“泌兒妹子,你覺得呢?”
王泌聽著他的稱呼,這會兒卻也有了幾分抵抗力了。嬌俏的沖他白了一眼,淡然道:“君非不智之士,動必有因。所思所謀,非是奴這般女子可猜度的。”
得,老大一個軟釘子啊。
蘇默訕訕的摸摸鼻子,苦笑道:“妹子這是捧我還是損我啊?”
王泌也有些臉熱,她也不知為什么剛才那番話就脫口而出了。仔細想來,倒好似是一種不忿和不甘。嗯,就是在先見識了那一手新奇的字體,又讀了那首雋永而回味悠長的詞后,似乎自己就有了種隱隱的不甘。
那是一種同為才子的爭強之心。若只這樣也就罷了,偏偏接下來那副駭人聽聞的畫又出現了,這讓原還隱隱以蘇默為超目標的王泌,霎時間只剩下無力了。
兩人完不是同一個等級的,那還怎么去趕超?連不甘都被打擊的興不起,讓王泌這個自負才高不弱任何男兒的傲嬌女,又是情何以堪啊?如此,這不忿也就順勢而生了。
其實連她自己都沒發覺,這所謂的不忿并不是真的惱恨,反倒像是某種撒氣。撒氣啊,一個女孩子在什么人面前才會撒氣呢?王泌似乎并沒意識到這點。
不過因此,卻也讓她驚覺到自己的心態似乎有些不對。是以,對蘇默自嘲式的反問,只是沉默以對。
蘇默也不放在心上,目光移向張悅,桀然一笑,輕聲道:“悅弟但放寬心,我,自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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