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碼頭上送行的高士奎,目送這只輪船漸漸遠去,不覺淚水模糊了雙眼。二十年來日夜思念的女兒,才剛重逢今又分別。值得慶幸的是她經過曲折回旋之后,終于踏鄉上人生的正途。這時,他不禁想起大女兒霞生死未卜,如果還在人世的話,已經二十八歲了!
霞,你在哪里呢?他當年曾多次詢問過被救出的女兒,可是一個三歲的孩子,在血和火的驚嚇下,還能記住什么呢?但高士奎總還留存著一線希望,因為三歲的女兒,被他問急了,反復總一句話:“姐姐沒有死!”
這次父女重逢,高士奎又問女兒,但她已絲毫沒有印象了。一想到到大女兒,他便覺得內心隱隱作痛。
“高老先生!”一聲喊叫,打斷了他的沉思,他看看眼前的中年人,并不相識。
那人不等他詢問使遞上一份請柬,并恭恭敬敬地:“克拉克董事長為了表示對于您的謝意,今晚七時在他的別墅設宴款待,請您大駕光臨!”這人一字一句,仿佛背誦請柬似的。
高士奎略一沉吟,在心里道:“高玉田與女兒隨船而去。相關也于昨晚提前赴蘇魯的交界,通知李干成準血接應。他們此去如蛟龍人海,量你克拉克再確多么神通廣大,也無回天之力了。”
“巴塔。”一只大老鼠從他身邊跳過,把高士奎嚇了一跳。
士奎接著又想:“至于我,既然李干成認為非到萬不得已,絕不輕易撤走,那么你請我,我就去,看看你這笑面虎還有什么絕招!再為了不讓這家伙半點疑惑,保證高玉田和女兒運槍和奪物成功,我也得去!”高士奎想到這里,便大聲對來人:“請轉告沙遜先生,我高某一定奉陪。”
高士奎未免過分低估了這個狡詐的對手了。克拉克為在自己的別墅擺宴,確實費了不少心機。上海東體育路七號特務機關,影佐禎昭少將機關長,為此事還專門化了妝來克拉克別墅面授機宜。現在可以“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這“東風”就是水仙花了。
今晚,克拉克請高士奎來別墅,這個家伙聲道:“現在請那個姓高,就得用家宴為名,如家宴女主人不出面張羅,豈不是笑話嗎?況且高士奎久闖江湖,閱歷很深的青幫老大,一旦看出破綻,他那一身武藝,誰對付得了?弄不好前功盡棄,甚至還會丟了自己的命!”
可是,克拉克偏偏又不能把其中奧秘,向這位生性正直而又怪僻的準夫人和盤托出。昨晚克拉克試探著告訴水仙花,他要在家里宴請青幫一頭目高士奎,而且搬出一大堆“理由”,“什么愛國堂幫了大忙啊,高士奎是中國武林高手,今后還要仰仗他之類……”
但是,水仙花卻置可否,后來干脆回她自己房里把門一關,克拉克怎么叫,她也不吭聲。克拉克真有點冒火,但還不敢發作,因為這一位是從來吃軟不吃硬的,逼急了,她真會跳樓給你看,這是他親眼看到過的。心想明天再好好跟她。可是今天等自己張羅得差不多了,到房里一找水仙花,貼身丫頭李妹卻:“水姑娘到‘神仙巷’算命了!”
克拉克忙問:“怎么不陪她去?”平日水仙花去逛街什么的,不是沙遜陪同,就是李妹相伴的。
李妹:“水姑娘她今天要一個人去,不用我作伴。”
克拉克看看手表,已經是中午十一點了,使問,“是坐車去的嗎?”
李妹回答:“水姑娘她要走走—一”她話還沒完,克拉克急了,一疊聲地喊:“你,你真是個死人!還不趕快叫車去接!”
李妹看這個外國佬發火,使一溜煙跑到樓下,叫車夫,趕忙開車向“神仙巷”駛去……
神仙巷里的算命人不多,看像的人都走光了。透過花玻璃射進來的光線,映照著空蕩蕩的巷子,再加上前些日子鬼了在這里刀劈了幾個人,這里顯得格外陰森森的。
一個大的算命室里,傳出了“算破天”吳大師那緩慢、帶有神秘感的聲音。
水仙花正虔誠地坐在“算破天”的腳下,她仰起了頭,眼著一雙充滿著痛苦和憂傷的雙眼。她看著身穿大褂的吳大師,感到先生今天格外莊重,神圣……
多日來的憂郁,苦痛、沉重的心靈負擔,都在催促她要向最可信賴、無所不能的“神仙”傾訴。否則自己就會被悶死了!象決堤的洪水,一涌而出,她講述了自己對克拉克所作所為的看法,甚至連她自己如何跟蹤克拉克,目睹他進“七十六號”,都一一講了出來。她真誠地訴自己的斬痛苦、不幸、絕望。
吳大師認真地聽著,一字不漏地聽著,神情是那樣的專注,態度是那樣端莊。
水仙花終于講完了。吳大師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是那樣慈祥、親切、動人,而且有一種令人信服的魅力:
“姑娘,你的男朋友是正直和善良的,他是要干大事的!你每天虔敬地禱告吧,用你的美德,去幫助你的親友,去完成他的事業!”完,他將一張報紙遞給水仙花。她一看上面有一則消息寫道,昨晚深夜有人潛入“七十六號”放置*,警方嚴加捕仍無結果。
“這是他干的嗎?原來克拉克避著我是去干這驚天動地的大事啊!”水仙花看完,感到萬分地高興,似乎感到從未有的輕快。當吳大師輕輕地挽扶她站起來的時候,她感到罪惡感雖已經消失,甚至為自己曾想到自盡而羞愧……
當她在吳大師陪同下步出算命屋時,她的臉上泛出了微笑。在明媚的陽光映照下,她是那樣的美麗大方,連莊重的吳大師,也禁不住把目光,不止一次地停錘留在她的臉上,胸上……
這時,李妹乘坐著轎車,正好來到這個算命室的門口,她高興地上了車。李妹驚訝地發現自己伴隨了多年的水姑娘,今天似乎變了一個人。
最為高興的當然是克拉克,這個家伙真是屁顛屁顛的。
水仙花回到別墅一反往日沉默、憂郁的常態,她歡快,隨和而且興致勃勃。克拉克開始還感到疑惑,但隨后到她真誠而坦率,絲毫沒有一點做作。特別是當他向水仙花再次提出今天要設家宴款待高士奎,她不僅應允了,而且還要自己親手去炒幾個拿手菜,給先生們嘗嘗。現在,克拉克心里一塊石頭落地。
家宴準六時開始,精致的飯廳在荷花吊燈的輝映下,格外的舒適。潔白的臺布上擺著象牙筷子,鑲銀餐具,讓人感到好象是到了展覽大廳。高士奎著一藏青耗嗶嘰的長衫,登一雙白底黑幫的布鞋,衣冠楚楚,神采奕奕。克拉克也著中國的長衫,不過是黑色無光緞子的,滿面春風,頻頻點頭。
水仙花今天又是另一番打扮,深紅色絲絨旗袍,胸口別一枚水銀扣花,莊重大方。三人分賓主入席后,仆役穿插似地送上豐盛美的萊肴,炸生蠔、對蝦仁、烤乳豬、炒鮑魚……是名菜。沙遜親自把盞敬酒,殷勤備至。
酒過三巡,菜過五道。克拉克抄起“人頭馬”瓶子,給高士、水仙花面前的銀杯斟滿,笑容可掬地對水仙花:“高老先生今日光臨寒舍,您理應敬上一杯!”
水仙花已有幾分醉意,聽克拉克這樣一,便款款一笑,盈盈站起,道:“高老先生,請賞臉。”
高士奎站起一看冰仙花確是誠意,又看看沙遜那張笑臉,心里閃過一個念頭:“難道他真就是只請我吃頓飯嗎?”
這時水仙花舉杯道:“請,老先生!”
高士奎一轉念,對克拉克:“不敢,不敢,克拉克董事長,我們三人還是同干一杯吧。”
克拉克十分爽快地:“好!”著便舉起了杯,他并沒再斟酒,因為他的酒杯早就是滿的,接著便一飲而盡。
高士奎酒量較大,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克拉克連聲稱贊:“痛快,痛快,高老英雄真是海量。”轉臉對水仙花,“高老英雄喝了,你這敬酒人可不能失信啊!”
水仙花微微一笑,舉杯接唇……
克拉克大聲喊著:“干,一口干!”
水仙花猛喝一口,還沒咽下,便覺得酒力上涌,看來自己酒量過,別喝醉了。于是借向當高士奎點頭是示意之機,坐下來一低頭,用手帕往嘴上輕聰輕一擦,一口酒大半都吐到手帕上去了。這是鄉下老婦傳教的絕招,是對付胡纏濫攪的“客人”的辦法之一,沒想到今天用上了。
克拉克見水仙花一口而干后,便忙著給高士奎斟酒,絲毫也沒發現這點。五分鐘之后,高士奎便覺一陣氣悶,接著頭暈目眩,心里暗葉一聲:“不好,有毒!”忙想掙扎著站起,但手腳麻木,身發軟,不由自主地趴在桌上。
水仙花雖然沒喝這杯酒,但仍然覺得頭重腳輕,支持不住,在迷迷糊糊中,仿佛聽到沙遜在叫李妹……
約摸過了十幾分鐘,她睜開眼,發現自已和衣躺在床上,頭隱隱作疼,口干舌燥!她側過身子,見床頭柜上有半玻璃杯的濃茶,便伸手拿過,喝了下去,頭腦清楚多了。怎么喝這么一點酒就醉了?她心里有些納悶。
“媽媽的,快,……”突然隱約傳來一陣吆喝和斥罵聲,她側耳靜聽,但聽不清楚。從聲音斷定,顯然發自樓下的飯廳。
她翻身坐起,穿上布拖鞋,輕輕地走出了房,立即聽到高士奎憤怒的罵聲:“你這外國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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