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契苾賀想起了秦晉當初的手段,又不禁暗暗贊嘆,還是秦長史了得,早就算準了這些世事人心。
“爾等有多少人打算投軍?城內外的父老子弟還有多少人?”
“回將軍話,城內屢遭屠戮,剩下的人不多了,倒是城外鄉里還剩下不少人,只是日日夜夜要受那胡賊劫掠搜刮,也都是膽戰心驚度日。”
契苾賀在遭遇到城中良家子攔路投軍的突發事件后,當即便有了主意,決定在秦長史的計劃中再畫一添足之筆。不論結果如何,這總是秦長史反復強調過的策略,當不至于有大錯。
其實攔路投軍的這些人多是硤石城中的富戶子弟,因為有龐大的家產在地方才舍不得逃跑,卻料想不到因財失人,最后竟連費盡代價欲保住的財產也都悉數喪失。
絕望之下人,心底里生出的仇恨之心可以驅使人做任何事,比如這領頭的中年人,他也是富貴人家的子弟,但現在家中僅剩破屋三兩間,余糧兩袋半。其余財貨地契均被胡賊或搶走,或付之一炬。而今除去這兩袋半的粟米,還能夠拿來出賣的也僅僅剩一條性命。然而,在亂世之中,人命卻是最不值錢的,甚至還不及他手中的那兩袋半粟米。
出乎意料的是,這位看似粗豪的唐軍校尉居然一口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允許他們編入唐軍。
這些城中尚幸存的子弟哪一個不是破家亡人,身上都帶著幾輩子解不開的仇恨,加入唐軍,上陣殺盡逆胡就是他們還茍且活著唯一的理由。他們跳著腳的歡呼,歡呼到眼睛里流出眼淚,歡呼到痛哭失聲。
此情此景,當真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眾團結兵想起家鄉父老都禁不住念秦長史的好,新安若非有秦晉一力擔待,此時自己只怕也與眼前這些可憐人一般無二了。
硤石城向東的驛道上,兩個衣衫襤褸的人跌跌撞撞,沒命的往前奔跑著。身材頗為魁梧肥碩的胡人幾次跌倒,又幾次起來,然而當他再次跌倒時便像一灘爛肉般癱在雪地上,口中發出絕望的咝咝聲。
“走不動了,實在走不動了,就讓唐軍把咱們都捉了去,也好過再這冰天雪地里遭罪受凍!”
這個魁梧肥碩的胡人正是安祿山次子安慶緒,他和孫孝哲兩個人于昨天夜里僥幸逃出了硤石城,但身邊的部曲隨從卻都已經丟了個一干二凈,昨天由此處招搖而過時,決然想不到,會有眼下這般狼狽境地。
又由于走的突然,安慶緒身上只有一層絲質的中衣,外罩一領麻布長衫而已,而現在正值數九寒冬,他早就被凍的渾身麻木,生不如死。
想起在洛陽城中還在享受錦衣玉食的幾個弟弟,后悔接下了這巡視西部郡縣的差事,妒忌之火伴著恐懼熊熊燃繞,尤其是那個不滿十六歲的同父異母弟弟安慶恩,自己若死在此地,安祿山就寵愛他,想來當屬于自己的一切便都要歸了人家。
安慶緒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孫孝哲恨鐵不成鋼的道:“若果真如此自暴自棄,洛陽城中的一切紫醉金迷的繁華都將屬于旁人了!”
朔風呼呼而起,刮起的冰雪渣子打在臉上如刀割一般,安慶緒突然止住了哭聲,惡狠狠道:“對,的對。如果死在這里,該屬于我的一切,真就白白便宜了那崽子!我不能死,不能死!”
然后,安慶緒便像一頭受了驚的狼狗,從雪地上一躍而起,亢奮而又歇斯底里的吼著:“走,走!就算爬,也要爬回澠池去!”
澠池還有崔乾佑留下的數萬步卒,他只要步卒兩萬就能輕輕松松的踏平硤石,然后一雪前恥。
安慶緒突如其來的反應讓孫孝哲大感訝異,想不到這廝還有幾分血勇之氣,倒不是完不可救藥。
天色擦黑之時,兩個人終于望到了澠池城頭上飄蕩的燕軍旗幟。只是這幅德行讓城中軍卒看見了,還有何顏面留存?想到這里,安慶緒反而畏縮了。
孫孝哲就像一個哄孩子的長者一般,勸道:“敗便敗了,最怕的是不能正視自己敗在何處,與之相比些許顏面又算個甚來?”
這話既是給安慶緒聽的,也是給他自己聽的。孫孝哲在新安的慘敗,開燕軍南下大敗之先河,安祿山惱怒至極,甚至要因此將其處死,若非安慶緒出口求情,只怕他的尸骨早就成了野狗肚腹中排泄出的糞便了吧。
到了澠池,城中守將聽聞安慶緒與孫孝哲在前方只身逃回,一個個都面色入土。他們并非畏懼唐軍,真正畏懼的乃是自家袍澤。據,安慶緒素來殘暴,動輒殺人那是家常便飯,現在此人在自家地面上受到如此驚嚇,又焉能不借機殺人?更何況他們還有更加擔心的事情。
而這個更加擔心的事情,孫孝哲也早就悉數洞察,與崔乾佑失去聯絡的消息,澠池眾將一定早就知道,但他們遲遲不,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自然不言而明。
若是早一日在安慶緒車架齊,未遭慘敗之時,孫孝哲一定建議他整治一番,以打擊崔乾佑在軍中日漸隆起的聲望。但現在情形卻大不相同了,身為敗軍之將,又拿甚做底氣來整治旁人?不但不能整治,就連硤石已經失守的消息都要嚴加保密,至于澠池眾將們猜與不猜,信與不信那就另當別論了。
更何況,兩個人的翻身仗都要依靠這些對東都洛陽陽奉陰違的澠池守軍了。
目下澠池有三個鎮將地位最高,他們都是崔乾佑的親信,但是也正如失去了主人的獵犬一樣,昔日所有的威風和底氣都不見了。在安慶緒和孫孝哲面前,異乎尋常的順從和配合。即便是面對狼狽逃回來的安、孫二人,同樣是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撞。
這讓孫孝哲大為慨嘆,崔乾佑將性子剛猛的人都帶了出去打仗,留下來的盡是些性子溫和圓滑的人,若其中有一兩個刺頭,他們還真就束手無策了呢!
然則,安慶緒對崔乾佑早就不滿,此次得知崔乾佑有可能兵敗的準確訊息,便想落井下石,將其一腳狠狠踩死,踩的翻不過身來。
孫孝哲又不得不諄諄善誘。
“萬萬不可對崔乾佑落井下石!”
“如何就不可了?這廝在父皇面前出盡了風頭,現在已近旬日杳無音訊,若非出了意外,還能有甚解釋?正可趁此機會將這廝踩的用時不能翻身!”
安慶緒話的同時還不解恨,猶自狠狠跺著腳下的地板。
“難道殿下不想報硤石受辱之仇了嗎?”
孫孝哲的話讓安慶緒為之一振,要知道在這個時代“殿下”一詞可不是隨便哪個皇子都可以用的,只有太子才可敬稱之為殿下。孫孝哲此時如此稱呼,讓他立時心癢難耐,又陡然清醒了。
“的也是,澠池守軍都是崔乾佑舊部,若是咱們此時落井下石,這些人又豈能甘心聽憑驅使?”
孫孝哲搖搖頭,他所籌算的絕非這么簡單。同時也慶幸安慶緒不是一頭油鹽不進的倔驢,好在還有可以吸引他向上的東西存在。
“殿下英明!”他將這兩個字咬的十分之重,安慶緒聽在耳朵里大為受用。
安慶緒反而不好意思的擺手道:“英明不在我,賴將軍運籌帷幄!”
一時之間,孫孝哲竟也迷惑了,實在弄不清楚安慶緒究竟是生性殘暴喜怒無常的蠢貨,還是禮賢下士,頗有用人之量的雄主。在安慶緒的身上,這兩種矛盾總是無時不刻的閃現,讓人實在難以捉摸。
在他的計劃中,非但不能對崔乾佑落井下石,反而要宣講已經與崔乾佑取得聯絡,此時須得派兵前去配合,想來便必能一戰功成。因此,在與三位澠池鎮將的交涉中,孫孝哲多有暗示之語,讓他們覺得此番若出兵,對崔乾佑而言將無疑是雪中送炭。
聽了孫孝哲的盤謀劃后,安慶緒拍手叫絕。
“將軍好機謀,這就好比借人家的雞,生咱們自己的蛋!”
孫孝哲欣然頭道:“正是如此!”
然而,澠池三位鎮將還頗有些疑慮,因為崔乾佑在離開澠池之前曾嚴令他們死守澠池,未經命令不得擅自動兵。
但孫孝哲以安慶緒乃授意于安祿山巡視各郡縣為由,稱之位天子使者也不過分,別幾個區區鎮將,就算崔乾佑人在此,也一樣得欣然領命!
在軟硬兼施之下,三位鎮將終于頭同意,可出兵兩萬,遣鎮將一名隨軍,向西進擊。
安慶緒當即以使者身份令孫孝哲為領兵主將,進兵硤石!
以孫孝哲的建議,安慶緒剛剛受了驚嚇,不宜再身履險地,但安慶緒卻報仇心切,若不能親眼目睹大仇得報,終覺得是人生一大憾事,所以仍舊堅持跟了出來。
目送兩萬大軍浩浩蕩蕩向西進發的背影,澠池兩位鎮將搖頭議論。
“安慶緒與那駢婦子好精的謀算,難道以為咱們兄弟看不出來,硤石已經失守,他們借兵不過是為自家洗刷恥辱罷了。”
另一人嘆道:“大夫眼看就要立國稱帝,安慶緒沒準就是太子,將來的皇帝,咱們哪里得罪的起?”
“鳥!就這幅豬腦熊身的德行,能當咱大燕皇帝?”
兩個人默契的沒有議論崔乾佑,大家都深知以崔乾佑的性格,若非出了意外絕非旬日之間都與澠池毫無音訊聯系,實則都在心底里有了最壞的打算。
澠池到硤石可朝發夕至,安慶緒與孫孝哲領兵兩萬雄心勃勃直逼硤石。對于此戰勝敗,他有著十足的把握,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因了從硤石的校尉旅率口中得到的消息。
首先唐軍高仙芝部似乎有北上渡河的動向,因此襲擊硤石的人之可能是偏師一部,人數當不會在一萬人以上。更何況燕軍向來勇武,就算唐軍派十萬眾來,有兩萬甲士在側,又何懼之有?
安慶緒已經打算好了,一旦擊敗占據硤石的唐軍以后,如何懲處這些人,不論大卸八塊還是五馬分尸,總之要讓這些人后悔從娘胎李出來。
繼而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經過一日夜的受凍,鼻涕不斷,幸而沒有發熱,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比起安慶緒的盲目樂觀,孫孝哲則更多的是對時局的分析,從陜郡一直到洛陽,沿途無險可守,唐軍在絕對劣勢下攻城略地就十分不明智,因此才斷言,突襲硤石不過是一次在戰略上的試探之舉。即使一戰成功,也不會派大軍與燕軍在此處死纏爛打。
直覺告訴孫孝哲,唐軍非但不會在硤石與燕軍硬碰硬,甚至連在陜州都不會,從這里到陜郡一馬平川,戰斗力低下的唐軍怎么能和他們這些久歷戰陣的邊軍相比?
傍晚時分,兩萬大軍進抵硤石近郊,但遙遙望去卻見城頭一片漆黑,團團濃煙盤繞其上久久不絕。孫孝哲當即色變,失聲道:
“不好!”
安慶緒在興奮間不及反應是如何不好,便下意識的問了一句:“甚的不好?”
孫孝哲咬牙切齒道:“唐軍焚城!”
這讓安慶緒想到了新安城,新安城就是唐軍打敗孫孝哲部以后焚城撤軍的,只留下了一片焦土給燕軍。難道硤石也成了這個德行?
大軍開到硤石城下,孫孝哲的猜想果然得到了印證,唐軍一把火燒掉了硤石城,卷走了城中所有的人口和財貨,已經逃的無影無蹤。
面對失而復得的“硤石城”安慶緒大有一拳擊空之感,閃的渾身不出的難受,這算是大仇得報,一雪前恥了嗎?
不算,當然不算!
進城之后,入眼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甚至有些地方的火還沒有熄滅,孫孝哲與安慶緒立即撤了出來,城中已經不能住人,夜色正逐漸降臨,他們只能于城外安營扎寨了。
經過一夜的郁悶,安慶緒找來了孫孝哲,宣布他的決定。
“大軍西進,攻擊陜郡,那里有太原倉,就算難以一戰克城,也要一把火將太原倉給燒了!讓唐軍徹底絕了吃糧的念想!”
孫孝哲不禁暗嘆安慶緒之暴躁,一怒之下就要燒掉太原倉那難以計數的糧食。總所周知,陜郡的太原倉是大唐僅次于洛陽含嘉倉的糧倉,負責京畿道與河東都畿道之間糧食轉運,其糧食儲備大的驚人,不知能養活多少人口,一把火燒了不知要再過多少年才能重新積攢下如許多的糧食。
但這一次,孫孝哲沒有反對,兩軍交戰容不得婦人之仁,燒了糧食餓死唐軍,燕軍就少死人。大軍既出便不能空手而還,總要有些戰績交代才能作罷,否則安慶緒與自己都難在安祿山面前過關。
次日一早,埋鍋造飯后,大軍次第起行。過了硤石以后,孫孝哲用兵便比之從澠池而來時謹慎了許多,畢竟過了硤石就是陜郡腹地,隨時都有可能面臨唐軍的威脅。
豈料一路走出去數十里地竟然連半個唐軍的影子都見不到,并且過了硤石以后距離陜州城近,空氣中彌漫的焦糊氣息便重。
安慶緒于馬上向西南瞭望,但見遠處天際間,一團又一團的濃煙烏云滾滾壓向地面,驚異莫名的罵道:
“這他娘的是甚氣象?”
孫孝哲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應當是崤山大火!”
硤石的幾個校尉旅率曾過,唐軍在崤山放了一把大火,前幾日煙塵大的站在硤石城頭就能看得到。最初,孫孝哲以為是他們在謊話,而今看來所言當為不假。
想不到崤山的火勢竟如此之大,如此之駭人。想到此處,孫孝哲心中猛然一動。都崔乾佑已經旬日未與澠池守軍聯絡,很有可能是被大火困在了山中。然則,大山火燒起來,草木鳥獸盡皆化為焦炭飛灰,更何況肉僧人?
這個想法陡然跳出以后,孫孝哲既心驚又隱隱有幾分興奮。
心驚的是崔乾佑所率數萬大軍很可能已經在這場山火中化為焦炭,興奮的是自己再燕軍中去了一個有力的競爭對手,想必安慶緒也一定樂觀其成的。
此時的安慶緒臉色已經十分難看,隨著大軍的推進,他已經明顯能夠看到遠山處成片的焦黑,那些定然是大火過后留下的焦土。
而往西去,開闊地窄,南面便已經是茂密的群山,他開始擔心山火會不會燒到腳下來。
孫孝哲聽了安慶緒的擔憂后不禁哈哈大笑,安慶緒是在杞人憂天。
“現在是冬季,刮西北風,火借風勢,將往東南而去,如何會燒到咱們腳下?”
安慶緒這才似信非信的頭,隨大軍繼續向西,然而心頭還是蒙上了一層難以言的不祥之感。
“報!”
游騎探馬飛報,陜州城外無唐軍一兵一卒,就連城門都是四敞大開。
這個消息讓安慶緒很吃了一驚,“可沒看錯?城內外究竟有人無人?”
探馬答道:“城外罕有林地,地形一目了然,確實沒有唐軍一兵一卒,只是城內不知深淺,沒敢進去!”
“夯貨孬種!唐軍都把城門打開了,因何還不進去?我現在令你,第一個進城,否則就提著腦袋回來吧!”
安慶緒劈頭蓋臉對那探馬一通叱罵,繼而又下令大軍準備好隨時戰斗,終究還是對一座四敞大開的城池心有忌憚,畢竟唐軍此前沒少耍弄詭計,萬一這又是一次誘敵之計呢?
孫孝哲也贊同安慶緒的辦法,心無大錯,先派出股人馬試探進城,待確認的確沒有唐軍后,再從容進城便是。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便陸續有探馬回報:“城內無伏兵,探馬們甚至已經深入到了城中郡守府!”
安慶緒聞言大喜,“唐軍終是畏懼燕兵虎威,夾著尾巴逃了!”然后又似想起了極重要的事,拍著腦袋問道:“太原倉呢,太原倉可還在?”
“太原倉沒見到,只有城西二里處,好大一片殘垣斷壁!”
安慶緒連連拍大腿直道可惜,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這把火由他來放,那才有復仇的快感。隨即,他又振奮精神一揮手道:
“大軍進城!”
“慢著!”
孫孝哲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唐軍有足夠的時間燒了硤石縣城,裹挾走了百姓,因何在陜州就沒了時間,留下一座完好的空城倉皇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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