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矢已盡,糧草斷絕,日間一戰死傷愈萬……裴敬泣血頓上,與使君永訣……”
這哪里是什么求援書,分明是表明了死志的絕命書啊!崔煥讀罷不禁熱淚盈眶,以往只從書中讀過慨然赴死的場面,那時只覺得渾身熱血激蕩,為國取義,殺身成仁,乃真丈夫。直到此刻,切切實實的接觸到了戰陣生死的決絕,才知其中體會天差地別。
但他同樣也對裴敬慷慨赴國難的死志豎然起敬。同為世家子弟,裴敬一干人在長安的名聲并不好,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閑,斗雞走狗的紈绔子弟。因而崔煥等詩書雙絕的世家子弟對它們從來都是嗤之以鼻的,就算裴敬、盧杞等人做了領兵上萬的將軍,也依舊瞧之不起,認為他們不過是依附了賊子秦晉才有今時今日的地位。
這種印象,于崔煥讀到裴敬的絕命書以后,立時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觀。
縱然裴敬不學無術,游手好閑,但是能夠在危難之間,為了家國天下而慨然赴死,這才是真壯士,真英雄。霎那間,他只覺得以往那些附庸風雅,自命清高都顯得不值一提。
“使君,裴敬他不再求援,這是萌生了必死之志啊!”
崔煥抬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淚痕,聲音顫抖的著。
這封絕命書也讓秦晉為之動容,認識裴敬這么久,他一直都是溫吞水的性子,以至于秦晉幾次恨鐵不成鋼的指其為滾刀肉,但就是這樣一個事事謹慎,頗為保守的人,竟在身陷絕境的一刻,迸發出常人所難以企及的力量。
秦晉在地圖前踟躇了許久,從河東城往孤山的糧道的確斷了,史思明部的叛軍果然不是易與之輩,他們派出了不知多少股游騎于林間游蕩,一旦發現了運送糧食以及軍械的車隊,就會像狼群一樣迅速集結發動攻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將所有物資付之一炬,等到秦晉派去的增援人馬趕到后,眼前只剩下未及燃盡的灰燼。
即便如此,裴敬仍舊咬緊牙關在孤山堅持了兩日兩夜。秦晉也下了死命令,不見盧杞的消息就必須死守此地,斷不能后撤一步,否則絳州一戰必然前功盡棄。
盡管命令如此,但裴敬真的走到了這一步,秦晉心頭還是莫名的震顫,他怎么可能眼睜睜的看著袍澤死在交困之中。
隨著熱血上涌,秦晉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
“招烏護懷忠來見我!”
烏護懷忠控制著神武軍中唯一一支以胡人組成的人馬,而秦晉對這支以同羅部護兵為根基組建的衛隊保持了極高的信任,一直將其留在身邊作為最后的后備力量,現在是時候將他們派出去了。
片刻功夫,鐵甲交疊摩擦的聲音自堂外傳來,人未至,聲音先到了。
“末將烏護懷忠參見使君!”
崔煥隱約從秦晉的佐官口中得知,秦使君有一位胡人出身的護衛將軍,卻想不到竟是如此高大彪悍。
據此人是秦使君新安一戰后在弘農附近收服的,能夠讓這等驍勇悍將甘心拜于麾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嘖嘖稱奇。
“裴敬在孤山陷入絕境了,你盡起麾下所有人馬,帶上三日糧食,立即趕赴孤山,無論如何也要讓裴敬活著回來!”停頓了一下,秦晉又補充道:“稍后我會將河東城新招募的團結兵也一并派出去,你放心去就是!”
豈料烏護懷忠卻道:“末將只負責護衛使君,請恕不能從命之罪!”
在烏護懷忠眼里,他的天職就是保衛秦晉,至于其他人的似乎又與之何干?因而,在聽到了秦晉這種近乎于瘋狂的命令以后,斷然予以拒絕。
“烏護懷忠,你敢抗命?”
秦晉陡然間怒喝,疾言厲色使崔煥一陣心驚。這還是他頭一次見到此人暴怒如斯,而高大的胡人驍將竟然在他的暴怒中流露出幾許懼意,跪了下來。
“使君,末將走了,河東城就徹底是一座空城了,萬一,萬一……”
“起來,婆婆媽媽的像個婆娘,有秦某一人在此,可低精兵一萬!烏護懷忠,你久在軍中,應該知道違抗軍令是甚下場!”
烏護懷忠仍舊不從,甕聲甕氣答道:
“末將縱死,也不離開使君!”
罷竟將胸甲的領子扯開了,露出了脖頸皮肉,“請使君用刀!”
秦晉與烏護懷忠的這一番對話將崔煥看了個瞠目結舌,他還頭一次看到上官與下屬如此的。他實在不明白,這個看起來也沒有三頭六臂的秦使君,究竟有什么魅力讓一個投誠的胡將對其死心塌地到如此地步的。
夾在兩個人中間,崔煥卻插不上一句話,尷尬之感油然而生。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勸道:“使君身份貴重,不能以身涉嫌,河東城還是要留些人馬的……”
秦晉卻道:“孤山戰敗,滿盤皆輸,數萬神武軍將死無葬身之地,秦晉豈有面目獨活于世?”
一句話就讓崔煥閉上了嘴巴,秦晉的沒錯,絳州大戰打到這個地步,能否守住孤山已經成了最關鍵的問題。一旦孤山失守,史思明部的叛軍將徹底切斷河東城與神武軍前軍的聯系,向南可圍攻河東城,向東回師可夾擊盧杞的神武軍前軍。
而皇甫恪拖延孫孝哲叛軍也必能持久,他派出人馬與神武軍前軍圍攻絳縣的消息也遲早必然暴露。與此同時,孫孝哲反應過來以后,再大舉出兵,一切將在無挽回的余地。
當然,絳州的戰局也并非然悲觀,裴敬之所以在孤山不惜一切代價抵擋史思明部叛軍,為的就是牽制住其主力,使盧杞能夠從容擊破絳縣。只要盧杞擊破絳縣在先,戰局則會完倒向神武軍一方。
然而,崔煥和秦晉等這一刻等的太焦心,太辛苦了,連續兩天除了裴敬接連不斷的求援書以外,別無勝績。
秦晉當然不會真的殺了烏護懷忠,但是將此人麾下的數千精銳護兵留在河東城,于戰局無補,絕不是他所樂見的。
“不去?秦某親自帶了人去,你就留在河東城做畏敵怯戰的懦夫吧!”
誠然,懦夫的指責乃是他有意為之,為的就是激怒烏護懷忠讓他知道什么才是正確的選擇。不過,烏護懷忠卻咬著牙道:“使君的意思末將明白,既然使君把神武軍看的比生命還重,末將領命去孤山就是!”
聞聽此言,崔煥終于長長的吁了口氣,只要烏護懷忠肯于到孤山去,戰局誰勝誰負就還是個未知數。
這是河東城最后一次增援,秦晉帶著崔煥在城內外的軍營中來回奔走著,隨著人馬的集結開拔,城外的軍營徹底陷入了一片死寂,好像原就是一座座了無生氣的營寨而已。
崔煥站在城門下回望了一眼黑漆漆的虛空,心中莫名悵然,就在數日之前,他奉高仙芝之命到河東城時,城內外人仰馬嘶,好一派兵強馬壯的盛大境況。而現在所有可堪一用的人馬都派了出去,戰局的勝負仍未可知,一切都只能聽天由命,這種無奈和無力,縱使他不是一軍主帥,依然深有體會。
忙活了半夜,崔煥已經覺得自己體力嚴重透支,但秦晉卻好像有著用不完的力氣,從城外的軍營進入城內之后,又馬不停蹄的奔赴四周城門,兩千團結兵接管了城墻的防務,這些新成之兵亂哄哄一片的三五成群,火把照耀下,崔煥從他們的臉上看到的只有恐懼和空洞的眼神。
這與精神飽滿,士氣高昂的神武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完是素質天差地別的兩支人馬,指望這種人能夠防守河東城?崔煥暗暗品評著,只怕叛軍一到城下,這些蝦兵蟹將就得一哄而散。
秦晉隨身護衛的甲士乃是新安時就一直追隨他的老卒,其中一名隊官見崔煥不斷的撇嘴,似有失望之色,竟咧嘴低聲笑道:“崔參軍莫慌,當初使君在新安還是縣尉的時候,形勢不知比現在險惡了多少倍,孫孝哲帶著數萬胡賊兵臨臣下,俺們團結兵一樣不足兩千人,最后還不是把孫孝哲打的屁滾尿流?”
崔煥一陣臉紅,在失望之下的確有些許慌張,他不認為用眼前這種毫無斗志,散漫無比的團結兵能夠守住河東城,如果叛軍不來還好,一旦來了,等待他們的命運除了死恐怕就只剩下逃了。
臉紅之后緊隨而至的就是前所未有的羞辱感,連一個普通的軍卒都能夠面對險惡境地如此處之泰然,而他自幼飽讀圣賢書,自詡以身報國,不畏生死,可到頭來居然連個軍卒都不如。這種心理落差令崔煥羞憤難當,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城墻上。
秦晉回頭發現了崔煥的窘況,一把攬住他的肩膀,道:“別聽他瞎,當初秦某也是嚇得兩腿發軟,硬著頭皮才勉強打了一仗,都有個熟悉的過程,害怕并不可恥,只有能堅持下去,才是最難得的!”
崔煥稍稍有些釋然,尷尬的扭動了一下肩膀,他很不適應與人如此近距離的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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