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天子車駕,自然不再是長安城中那般華貴堂皇,前呼后擁,十幾輛普通軺車在崎嶇的田間路上搖搖晃晃的前進(jìn)著。作為前導(dǎo)的騎兵亦是無精打采,馬蹄節(jié)奏散亂的一下下叩在泥濘的路面上。
如果不是楊國忠事先知道內(nèi)情,恐怕會以為這是哪個地方官在出巡,反正絕不可能與大唐的天子聯(lián)系在一起。
其實(shí)李隆基下令趕路的決定也算正確,過了埡口之后,風(fēng)雪驟然變,如果還在原地等候,此時多數(shù)皇子皇孫們還要在那吃雪喝風(fēng)呢。
“臣買了幾張胡餅,圣人請先墊一墊饑。”
一竹筐的胡餅被遞在了李隆基的面前,里面只有十幾張,他看了看眼中神色暗淡,雖然不滿卻并沒有責(zé)備楊國忠的意思,但就這食物,又怎么夠隨行之人果腹的呢?且不跟隨逃難的妃嬪、皇子、皇孫、公主,就連扈從的禁軍也是自營嘯嘩變開始一整日水米未進(jìn)了。
讓李隆基不顧這些在嘩變后還一直追隨自己的禁軍們,先吃這些胡餅充饑果腹,他絕然做不到,也不能做。
“將士們尚且餓著肚子,朕,朕如何能吃得下這些胡餅?”
話音未落之際,卻聽稚嫩的童音響起。
“有餅吃了,有餅吃了……”
一陣風(fēng),的身子邊已經(jīng)奔到了筐前,一雙手迫不及待的掀開了胡餅上蓋著的抹布……“啪!”的響聲極為清脆,童大哭不止。原來是李隆基一巴掌拍在了童的手上。
眾臣見狀齊齊跪倒,有甚者已經(jīng)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圣人,皇孫年幼,經(jīng)不起餓……”
此時楊國忠也顧不得地上滿是雪水泥漿,跪在地上悲戚苦勸著李隆基。
李隆基卻將灰白下垂的眉毛一揚(yáng)。
“眾將士滴水未進(jìn),此等兒豈能先吃?傳令下去,所有食物優(yōu)先供給將士和大臣,所有人都吃過了,朕和皇子皇孫們再吃……”
“陛下……”
此言一出,隨扈左右的禁軍也為之動容,紛紛跪倒在地,大呼陛下,聲音亦是透著哽咽。
正所謂主憂臣辱,天子餓肚子,做臣下的已然無地自容。
這些能夠跟隨李隆基“西狩”的人除了禁軍以為都是他平素里最信重的人,忠誠度自然也比旁的官員高出了不少,一個個都涕泣不止。
正君臣悲戚間,忽聞村中傳出陣陣騷亂之聲,兵馬使成如璆警覺心起,舉頭望去,卻見不斷有村民涌了出來,擠擠挨挨的靠近著天子車架。
經(jīng)過營嘯嘩變之后,成如璆早就成了驚弓之鳥,哪里再敢猶豫,當(dāng)即下令道:
“眾軍士護(hù)駕,護(hù)駕!”
一聲呼喝把所有人都驚呆了,大臣們驚慌失措的望過去,卻見滿眼都是亂哄哄擠過來的百姓,百姓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怎么看都像是來者不善。
禁軍們盡管又累有餓,在得到了兵馬使的軍令后,紛紛強(qiáng)打精神準(zhǔn)備抽刀應(yīng)戰(zhàn)。
“且慢,都退回去!”
蒼老的聲音,格外高亢,甚至高到破了音。李隆基呼罷一聲之后,滿臉漲紅,五官也不知是因?yàn)閼嵟只蚴羌印⒖謶侄で淖兞诵巍2贿^接下來的一句話,所有人卻也聽的清清楚楚。
“無傷我百姓!”
禁軍們只得放棄了沖上去的打算,但仍舊虎視眈眈的瞪著擠過來的成百上千的百姓。
“前面,前面可是大唐皇帝陛下?……”
有村民壯著膽子,怯生生問了一句。
禁軍同聲回應(yīng):
“大唐皇帝陛下在此!”
聲勢卻也響徹田間山邊。
頃刻的功夫,百姓們竟呼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至于都些什么,卻是因?yàn)楦魅艘辉~而顯得亂而嘈雜。楊國忠從驚慌中緩過來之后,這才注意到百姓們每人身前都放著籮筐,里面滿滿的都是糧食。
瞬間的功夫,楊國忠竟熱淚盈眶了,百姓們那一筐筐的糧食,不但是雪中送炭,還捂熱了他冰冷的心臟。如果在一日之前,楊國忠對這種粗糧連一眼都不會看一下,現(xiàn)在卻覺得彌足珍貴。
果然,一名老者顫巍巍的向前走了幾步。
“百姓們聽聞皇帝陛下駕臨,愿獻(xiàn)出家中存糧……”
豈止楊國忠,就連李隆基都眼熱鼻酸,渾濁的老淚自眼眶內(nèi)大顆大顆的滾落。從宦官到沿途縣令都逃跑了,自過便橋以后,當(dāng)?shù)毓俑疅o一處接待他這個落難的天子,反而是在這鄉(xiāng)野之間得到了百姓們的進(jìn)獻(xiàn),這種感動即或是臣下進(jìn)獻(xiàn)百萬金銀也難以企及的。
李隆基再也顧不得什么天子的矜持,三兩步就沖出了禁軍圍成的保護(hù),來到那老者面前將其扶起。然后他想要什么以示獎勵,然則嘴巴翕動了一陣,竟一個字都不出口,只緊緊雙手握著老者粗糙的大手,用力再用力。
百姓們進(jìn)獻(xiàn)的糧食比之胡餅還不如,都是些粗麥與豆子混合后蒸煮而成的粗飯,即便如此,整支隊(duì)伍從上到下都吃的香甜無比。
當(dāng)然,由于飯食的數(shù)量有限,數(shù)百人的隊(duì)伍,每個人僅僅能分到一團(tuán)粗糧飯,皇子公主皇孫們吃起來仿佛山珍海味一般狼吞虎咽,吃完了分到手中的飯團(tuán),再想吃卻沒有了,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其他未及吃完的人大口吞咽。
至此,李隆基終于吃了兩口胡餅,但他心事太多,根就不知道饑渴,幾口胡餅亂塞到了肚里,便將僅有的幾張胡餅掰成了數(shù)塊,分給那些年幼的皇孫們。雖然口中的決絕,但這些皇孫畢竟都是他的心頭肉,現(xiàn)在禁軍們有粗糧吃了,自然便想著多給這幾個娃娃吃上一。
看著皇孫如狼似虎爭食著又冷又硬的胡餅,李隆基鼻子一酸,好懸又掉下淚來。自己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一直要坐漢武帝般的一代君王,可以名垂千古,何成想過會落得今日這般田地?幾乎連親孫子都難以保護(hù)。
李隆基終是再忍不住,以袖子拭去眼角淚水。然后他才看著一直再自己身邊的老者,問道:
“敢問老翁高名大姓?”
老翁連連擺手。
“陛下面前,有甚高名大姓了,俺叫郭從謹(jǐn),當(dāng)年在哥舒老相公麾下殺過羌狗哩……”
言語之間滿滿的都是自豪之情。原哥舒翰被殺之后,此人就是天子面前的禁忌,凡是有眼色的人都不會在李隆基左右提及,這老翁忽然就起了哥舒翰,楊國忠心中不禁一沉。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隆基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還拍著郭從謹(jǐn)?shù)募绨蛸澋溃?br />
“百姓忠勇,朕心甚慰,甚慰!”
這當(dāng)然是一句空話,可郭從謹(jǐn)?shù)淖院姥哉Z卻讓李隆基的思緒躍回了二十年前,開元年間名臣名將如云,姚崇、宋景、張九齡、乃至張的面孔都一一在眼前閃過,大將王忠嗣威震四夷,倘若此人不死,安祿山又豈敢作亂造反?
可惜俱往矣,這些人都被他一手或貶逐,或逼死,到頭來要用人時,才驟然警覺,自己真真正正的成了孤家寡人。
心念至此,李隆基眼前靈光乍閃,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潼關(guān)被攻陷,不知此人現(xiàn)在又在何處呢?想到此人,李隆基只覺悔恨像潮水一樣沖擊著自己的胸膛。如果當(dāng)初沒有將此人留在長安,如果將此人派往河北,如果將此人派往山東。也許,會出現(xiàn)更多的奇跡,潼關(guān)也許就不會有今日之陷落了吧。
然而,木已成舟,再多的假設(shè)也只會讓李隆基更加的難受,心如刀割。
“陛下,俺有句話不中聽,卻憋在肚子里很久了,如果不是安賊造反,恐怕這輩子也無緣出來。”
李隆基驚訝的看了眼郭從謹(jǐn),頭示意他下去。
“安祿山早有反象,有人道朝廷去告狀,陛下卻將那些人都?xì)⒌簦绻?dāng)初聽了那些人的諫言,陛下又何至于有今日出逃的窘境呢?”
郭從謹(jǐn)話毫不留情,直指李隆基的痛處,連楊國忠都聽的心驚肉跳,而這個老翁雖然略顯拘謹(jǐn),卻毫無懼色。
李隆基羞愧悔恨五味雜陳,他想辯解,當(dāng)初殺掉那些人自有自己的道理,但現(xiàn)在此時一切的辯白都只能成為笑話,所以僅頭表示同意。
“俺雖然沒讀過多少書,卻聽過不少古時帝王的故事,尋訪忠良才智之士,廣開言路,這樣才不會被奸佞堵塞了視聽。當(dāng)年宋景做宰相的時候,敢于直言犯諫,天下得以平安無事。后來陛下只喜歡聽阿諛諂媚的話,就再沒人敢真話了。陛下久居深宮,又怎么能知道宮外的疾苦與亂象呢?”
郭從謹(jǐn)一句緊似一句,把李隆基批的體無完膚。
久久之后,李隆基才長嘆一聲。
“罪在朕躬,卻悔之晚矣!”
郭從謹(jǐn)聽了李隆基的嘆息后,竟嚎啕大哭,哭的傷心至極,聞?wù)邿o不跟著戚然落淚。
久久,君臣哭罷,李隆基又對郭從謹(jǐn)?shù)溃?br />
“今日的飯食都是父老家中糊口的糧食,朕不會白吃,當(dāng)以金銀交換。”
郭從謹(jǐn)也不推卻,只淚眼連連看著李隆基吩咐臣下取出攜帶的金銀放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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