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韋娢收拾停當,向掖庭令告了一日的假,便由宮禁角門一個人出了幽深的太極宮。剛離開了宮墻的范圍,她就被陽光晃得睜不開眼睛,下意識的抬起手臂以衣袖遮擋熾烈的陽光。
太極宮內宮墻高大,殿閣比鄰,就肅殺幽冷,再加上掖庭署擁擠狹窄,有些地方整年都難得見到陽光。在習慣了這種幽深陰冷的環境后,剛剛見到如此熾烈的陽光,韋娢竟有些難以適應了。
時隔半年之久,韋娢再一次行走在長安街頭,竟有恍若隔世的錯覺,這街市依舊是往日的街市,可瞧在眼中都有種不出的陌生感。昔日,她是宰相之女,出行都是車馬隨從前后相擁,所交往者不是公主、縣主便是高官命婦。
可看看現在,形單影只不,穿的再也不是華貴婀娜的紗裙,除了一領普普通通的布裙以外,身上飾物無,混入人群中,再也沒人能認出她曾經是個萬人矚目的貴婦。
然則,這些人生的起伏際遇對她來并未是最痛苦的,求而不得良人才是心頭始終無法撫平愈合的傷口。在從前,錦衣玉食,這些女兒家的心思都成為了綴生活的調劑。可自從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劇變以后,調味劑立時就無限的放大,成了時時刻刻難以忽視的痛苦之源。
于大街上走了一陣,韋娢覺得腿腳發酸,不得不停下來以緩和身體上的疲憊。忽而,馬蹄聲與疾斥聲交相傳來,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拉著她向路邊而去。在她反應過來以后,這才發覺一輛馬車已經從身側急馳而去。
于危難之際施以援手的是一名路人,如果再慢了半步,后果恐將不堪設想。在后怕的驅使下,韋娢面色蒼白,但還是向那路人微微一福以道謝。路人憨厚的咧開嘴笑了,只出手相助乃能使然,然后就一溜煙的走了。
以往出門,不是坐車就是騎馬,今日靠兩條腿走路,居然走的如此艱難。
如此,韋娢在路邊歇了一陣重又往父親宅邸所在的坊走去。只是經歷了馬車的沖撞以后,她再也不敢大意,生怕那一處路口再突然沖出來,冒失的馬車。
看著熙熙攘攘的大街,韋娢不免暗暗嘆息,從前他只覺得在這長安的街頭縱馬疾馳是件極好玩、快意的事情。每每乘車時只恨馭者駕駛的太慢,騎馬則不斷的加鞭快馬。現在才知道,這么做對于街頭的路人而言,是多么的危險。
往往同一件事,換了視角,所得到的感覺也就大相徑庭。
自從韋娢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以后,如此這般的不同感悟,比比皆是。
韋見素的府邸依舊在勝業坊,是昔日的舊宅修葺而成,進入坊內以后,韋娢不免觸景生情。再看看與之一條道路之隔的秦府,至今仍是殘垣斷壁,雖然外間對著不少的木料石料,顯然修葺的進程并不快。
韋娢微感詫異,秦晉是長安之戰的第一功臣,現在又是天子身邊最信任的重臣,何以修葺一座宅邸還這么拖拖拉拉?
韋府內,當年的臨街樓雖然外觀破敗,但至今還立在那里。想起從前日日在這樓上,只為了看他一眼,亦是恍如隔世。現在,他與位極人臣也只差了一步之遙,今后自己也在沒有能力暗中相助了。
韋娢不知道父親是否還會讓她進門,但為了見阿兄最后一面,總要親自登門一試。幸甚看門的仆從還是韋家的老家奴,瞧見她以后不禁眼眶泛紅。府中人都不知道韋娢的下落,都以為她在亂民燒搶以后就遭了不幸。
再,在長安大亂之前,韋見素就已經狠下心,將韋娢逐出了家去,任其另辟宅邸居住。是以,韋倜回到長安以后,盡管在臥病之中,依舊派出了不少家奴四處尋找,然則除了被燒毀的宅邸外,竟一無所獲。
得知阿妹生死不知之后,韋倜十分傷心,因而也病情愈發的重了。
現在見到韋娢突然出現,老家奴竟喜極而泣,一句話也不出來。
最終韋見素并沒有阻止這個女兒入府探望韋倜,當韋娢出現在韋倜的病榻之前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今風流倜儻的阿兄至今竟形容枯槁,瘦得已經脫了相。
“阿兄,阿兄……”
一句話還沒出來,韋娢已經泣不成聲。
此時的韋倜尚在半睡半醒的朦朧之中,他隱隱約約聽到阿妹在呼喚自己,直以為自己已經不久于人世,竟看到了幻象。
這個認知使韋倜既難過又高興,難過的是終將要與這個世界道別,高興的則是,也許到了另一個世界就能尋到他最心疼的妹妹了。
眼睛睜開,視線漸漸清楚明亮,果然,韋娢的音容笑貌出現了。
韋倜笑道:
“妹妹又去哪里逍遙自在,知不知道阿兄找得你好難……”
韋娢是來探病的,不想在這個時候哭哭哭啼啼的,于是又強打精神破涕為笑。
“阿兄要快好起來,咱們還要縱馬郊游呢……”
韋倜苦笑了一下,抬了抬手臂,卻只是稍一抬起,便不由自主的落下,他這副身體別騎馬,能重新走路都已經是奢望了。
忽然,韋倜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實,便道:
“想不到,想不到做夢的感覺也如此真實,阿兄只想在這夢里,不再醒來……”
見阿兄時而清醒又時而糊涂,韋娢心痛不已,便向老仆詢問是如何病成這個樣子的。
老仆一邊垂淚,一邊嘆息。
原來,韋倜的身體是十分健壯的,但在太上皇西狩的途中不心掉隊失道,又遇到了聚眾山中的賊人,后來雖被隨行的禁衛救下,可自此受到驚嚇以后就病了,一直遷延不愈。
韋娢聽后默然不語,假如沒有這場浩劫災難,韋倜也就不至如此了。
在這場腥風血雨中,她見多了人間慘劇,許多昔日的貴戚與龍子鳳孫若遭遇了強賊要么是清白不保,要么是性命不保,能跟著太上皇西狩的,也是長安百萬百姓中的幸運者呢。只可惜,韋倜卻是這一群幸運者中最不幸的之一。
正暗自出神的功夫,一陣嘈雜的女聲從院子里傳入了室內。
韋娢微一皺眉,只從聲音就能判別出來,這是她的三姐和四姐。
當初在府中時,韋娢有著阿兄韋倜的照拂,幾個姐姐雖然比之更得父親喜愛,然則卻都沒有她過的更好。平日里,除了嫉妒以外就是冷嘲熱諷。
而她又是個性子愛憎分明的人,沒少給這幾個姐姐找不痛快。今日回來探望韋倜不想和這幾個姐姐見面,現在想避開卻是不能了。
最先進來的是四姐,一眼瞧見村婦般打扮的韋娢,眼中便充滿了鄙夷和幸災樂禍。
“阿妹今日回來,可就不走了嗎?都以為你在亂軍中失蹤了呢,也不知道這半年多是怎么過來的?聽啊,刁民作亂的時候,可糟蹋了不少兩家好女兒呢……”
韋娢對于這幾個姐姐的冷嘲熱諷滿不在乎,只想著今日既然已經見到了阿兄,就要立即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家根就沒有半留戀。當初如果不是這 幾個姐姐在父親面前慫恿,她又怎么會被許給了崔安世那年過四十的惡賊?
而比起自己來,幾個姐姐卻都嫁得了如意郎君。比如今日過來的三姐嫁給了開國縣侯鄭家,四姐嫁給了開國郡公王家,門當戶對,年齡相仿,見者無不艷羨。
尤其是長安大亂以后,鄭家和王家的郎君都在民營和團結兵中有功,眼看著前程似錦,是以婦以夫榮之下,韋娢的姐姐們也就發的得意和目中無人了。
眼見著韋娢這副德行,就知道她在外面過的不好,現在失去韋倜的庇護,又沒有夫家的照顧,直與喪家之犬也不遑多讓,是以取笑譏誚也更加的肆無忌憚。
再看韋倜,依舊是一副病怏怏的迷糊神態,自然也難再為她出頭了。
“瞧著阿妹無車無馬而來,這么急著走,是要到哪里啊?可別去了不相干的地方,辱沒了韋家的門聲!”
韋娢不想和她們翻臉過甚,便道:
“妹在宮中做女官,自然不會辱沒了韋家的門聲。”
三姐仿佛聽見了一件極不可思議的大事,聲音極為夸張的嘖嘖道:
“原來是做了宮中的女官,有朝一日還能飛上枝頭,做了鳳凰呢,到那時可不要忘了姐姐啊!”
宮中的女官并不等于天子的妃嬪,縱然有幾率被天子看中,但她在掖廷做女官,恐怕這輩子也是沒有這個可能的。
韋娢的三姐看準了她身上所穿的粗布衣裳,就斷定她過的必然不好,在宮中的地位也必然很低,否則也不至于連車馬從人都沒有一個。
宮內的宦官也好,女官也罷,都有著令人艷羨不已的例子。比如高力士、李輔國,權傾朝野,就連宰相都要忌憚三分。還有數十年前的上官婉兒,堪稱女中宰相。然則,這些肯定都與韋娢是不相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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