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態度前后發生變化的宦官不是別人,正是如今太極宮內權勢熏天的李輔國,他對這個看似普通的宮人如此優待,自然是因為其身后的主人,壽安長公主。且不壽安長公主是天子最寵愛的妹妹,其即將與秦晉成婚,一旦此格局形成,無論宮內外都將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力。
這就好比一顆即將冉冉升起的新星,以李輔國現在的性子,巴結還來不及,豈肯隨意樹敵?是以,就連壽安長公主身邊的宮人都輕易不肯得罪。
這個宮人名喚梅兮,并非宮中出身,而是壽安長公主落難馮翊郡時,有那里帶回來的,與之同來的還有一名四十左右的婦人。
“沖撞了李將軍,請恕罪!”
還好,梅兮并不是不知禮數,她雖然沒有宮中人那般對李輔國有種天然的畏懼,但該做的禮數也都做了十足,這讓李輔國甚為舒心。如果是宮中尋常的奴婢,向梅兮這般沖撞了他,恐怕最輕也是打將出宮的下場。
李輔國表現的毫不以為意,只笑著揮手讓她盡管離去便是,直到梅兮嬌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之中,他臉上的笑容才盡數斂去。一名心腹宦官趴在他的耳畔聲了幾句話,霎那間,一絲陰冷驟然騰起。
“這幾個老不死的,為甚只盯著某家?他們不仁,就別怪某不義!”
李輔國現在雖然變得很是低調,輕易不肯得罪人,卻也不意味著他怕事,一旦有人欺負上門來,一樣會強硬無比的打回去。
“走,去左衛軍!”
左衛軍現在是李輔國經營的重,他知道僅僅有天子的寵信還不夠,只有掌控了兵權才可能蓋過當年的高力士一頭。
原來,房琯即將出征,把主意打到了左衛軍的頭上,由于左衛軍兵員多出自長安戰時的團結兵,因而是有著一定實戰經驗的,所以他打算十抽其五,以充實東征大軍。但這卻等于砍掉了左衛軍半數人馬,在絲毫沒有招呼的前提下,他豈能容忍得下去 ?
不過,到了左衛軍以后,李輔國卻發現自己低估了房琯,前來負責征調的人正是其麾下大將李嗣業,而且李嗣業手中是持有天子敕命的。
天子是李輔國權力所在的基礎,又豈敢違抗天子敕命,只是終究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一手組建的左衛軍給旁人做了嫁衣,于是又軟語求李嗣業稍待,他要親自去宮中面見天子,請天子做主。
李嗣業也沒有因為自己手持天子敕命而托大,甚至還頗為誠摯的道:
“李某盡可以等,但還是有句話要勸一勸將軍,天子敕命絕非一時沖動所下,將軍如此急吼吼的去求天子收回敕命,難道不是自蹈險地嗎?”
他們兩個人僅僅是頭之交而已,如此交淺言深卻是萬不得已,如果真讓李輔國去天子那里碰個大釘子,那他們的仇怨也算就此結下了。李嗣業在軍中官場摸爬滾打半生,熟諳個中深淺,因而寧愿此時把話的深一,透一。
李輔國當然不是個蠢貨,立時有如夢方醒之感,他愣怔了一陣,馬上對李嗣業躬身一禮。
“若非節帥提醒,某險些鑄成大錯啊!”
不論文臣武將,抑或是宦官,攬兵權,不肯松手,都是天子之大忌。他也是這些日子以來過于順當,竟有些得意忘形了。
但若要李輔國就這么悶頭吃了個啞巴虧,又如何能輕易忍得下去,是以他雖然謝過李嗣業的提醒,臉色依舊陰晴不定。
對此,李嗣業雖然心知肚明,卻也愛莫能助,他身也是聽命于人,并無左右朝局的能力。房琯作為宰相,自打進入政事堂以后,一直試圖壓制削弱長安一戰迅速崛起的秦晉和李輔國,尤其在兵權上,格外嚴加防范,以避免出現尾大不掉的局面。
房琯這么做并非因為個人私怨,事實上他人與秦晉和李輔國并無糾葛,這么做完出自于一片公心,為了朝廷甚至不惜同時得罪長安城中最有權勢的兩個人。
因此,比起秦晉與李輔國,李嗣業更加敬服房琯,也認為房琯有可能成為一代名相,賢相。然則,李嗣業也有他的擔憂。房琯畢竟是書生領兵,打勝仗是個需要長期積累的過程,并非讀過幾兵書,洞悉人心就能水到渠成的。
許多細節,一旦在兩軍交鋒時被主帥所忽略,那么后果有可能是極為嚴重的。
此時身在左衛軍,李嗣業不便多想,只等著李輔國盡快交割,實際上他已經做好了一直等下去的準備,無論如何都得讓李輔國把半數的人馬交出來。
在猶豫了一陣之后,李輔國最終還是一咬牙,答應了下來。
“長史何在?清兵馬!”
既然李輔國松了口,李嗣業親自前來的人物也就完成了,便沒必要繼續耗在這里,讓李輔國難堪。
告罪離開以后,李嗣業立即策馬去了政事堂,房琯還在那里等著他的消息呢。當房琯聽李輔國并沒有做困獸之斗,一顆心也漸漸的松了下來,繼而又興奮的搓著手,在屋子里來回不停的轉著圈子。
看著一心憂國的房琯,李嗣業心中有些不忍,便脫口道:
“相公如此急于求成,同時與秦、李二人為敵,恐怕過猶不及啊!”
他這話已經的很是委婉,就差直截了當的警告房琯,一旦秦李二人聯手對付他,抑或是暗中掣肘,其處境就大大不妙了。
房琯長長嗟嘆一聲。
“并非是老夫執意與這二人為敵,實在時不我待。此二人都有大功于天子,如果我這個做宰相的不替天子做惡人,將來他們野心也一定會隨著實力的膨脹而膨脹,尾大不掉,便悔之晚矣!君不見安祿山、史思明的前車之鑒嗎?”
李嗣業當即一陣愣怔,道:
“這,這怎么一樣,秦晉是文官出身,李輔國則是天子家奴,他們怎么,怎么能和安史亂賊相提并論呢?”
李嗣業也是便將出身,房琯以最大的惡意揣度長安一戰的功臣,李嗣業自然也在這個范圍之內。房琯看出了李嗣業的窘態,又展顏一笑。
“你不必多心,在老夫麾下之人,又豈能容得下那些暗有野心之輩呢?”
言下之意,既然他打算重用李嗣業為將,就是看準了其不會有異心。但這么并不能解釋房琯那些出自于最大惡意的假設之辭。頓了一頓,他終是道:
“古語有之,王莽謙恭未篡時,老夫自問這一雙眼睛看人還是有些準頭的。老夫這么并非認準了其人就是個謀叛之人,問題所在于軍權,神武軍自成體系,依附于民營,往往每到一地便軍民一體,一呼百應。這種情狀假使做宰相的不加以未雨綢繆,豈非尸位素餐嗎?”
李嗣業無言以對,神武軍那一套他也見識過了,的確無往不利,現在的神武軍最核心的精銳,恐怕非秦晉不能調遣。
猛然間,李嗣業才反應過來,以房琯宰相的地位,今日竟和自己了這么多,不禁冷汗直流。
參與到政爭中,實非其所愿,但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脫下了水,他除了無可奈何也無辦法。
房琯的話還在繼續著,只聽他聲音低沉,一字一頓著:
“家奴亦有反噬主人的一天,君且試想,若李輔國執掌左衛軍日久,一旦天子驟然崩殂,新君又何以制之?”
李嗣業心下駭然,當今天子春秋鼎盛,他無論如何都沒想過其身后的局面將會如何,想不到房琯竟思慮的如此之深。
但是,他也并非無想法。
“神武軍不可相制嗎?”
卻聽房琯淡然一笑,低低的道:
“一丘之貉,何以重托?”
這話的簡單,其中又有太多的可能,李嗣業哪里有可能在短時間想得通透,一時間覺得房琯的想法有些過于極端,忽而又覺得深有道理。
現在的情勢也比較明顯,左衛軍已經逐步取代了神武軍負責長安城內防備與治安,而且神武軍早晚要被派到戰場上去的,到時候京畿之地就只有左衛軍一支強兵。那閹人深耕日久之下,一旦失去了當今天子的制約,只怕……
一念及此,李嗣業不禁打了個冷顫,一個極為恐怖的想法從心底里冒了出來,只怕廢立天子也不是不能!
驚駭之下,李嗣業又自問,這種想法何其荒唐,煌煌大唐竟有可能使閹人宦官廢立天子嗎?這樣豈非連后漢都不如了?假如哪個閹人頭腦發熱,來個鳩占鵲巢……
捋著房琯的思路,胡亂想了一陣,李嗣業強令自己將這些雜念驅逐出去,又看著房琯,一句話也不出來。
只聽房琯道:
“機會只有一次,你我此次東征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否則今后再無人能制衡此二人!”
這番話的更是 駭人,原來一向穩重審慎的房琯竟是存了孤注一擲的心思。
李嗣業下意識的道:
“此役不成,可整軍再戰?朝廷又豈可因一時勝敗而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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