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枉死的五千兄弟,將軍又如何去面對他們?難道就不怕冤魂索命么?”
裴嗣歇斯底里的咆哮著,在清醒之后,他便蓬頭垢面的跑來與楊行理論。
楊行依舊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樣,只淡淡的反問道:
“五千將士為國捐軀,死得其所,何來枉死之?”
裴嗣赤著腳,身上的傷口以為動作過激而迸裂,包扎的麻布條上又滲出了殷紅的血液,但他根不在乎,依舊怒視著楊行。
“好一個為國捐軀!以為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能安撫五千枉死將士的在天之靈了嗎?”
“他們雖然犧牲了,卻因此而殲叛軍三萬精銳,還不是死得其所嗎?”
今日的楊行也是有些反常,竟耐心的回答著裴嗣的質疑,若是往常有人敢如此挑戰于他,早就被冠以對上官不敬的罪名,拖出去挨軍棍了。
只是裴嗣依舊不依不饒,他實在難以跨過心中這道坎,接受不了自己被楊行當做了棄子這個事實。
抬起頭來,裴嗣看到的楊行仍然是一片冷酷模樣,心頭怒氣更勝。
“將軍以末將換下楊贄,難道是舍不得把族侄當做棄子嗎?”
終于,這句話把楊行激怒了,一掌重重的拍在案頭。
“把這個胡言亂語的瘋狗拖出去,拖出去,若再發瘋就捆起來!總之別讓將再見到他!”
裴嗣豈肯輕易就范,不過身上有傷,又怎么是軍中勁卒的對手,被人扯著拖了出去。
奮力掙扎不果之下,他只聲嘶力竭的吼著:
“楊行,你這個人面獸心,豬狗不如的東西,裴某在此立誓,不為那五千枉死的冤魂討回公道,便……嗚……”
……
新安,秦晉一早就得到了大捷的戰報,老馬坡一戰火燒叛軍,竟將三萬賊兵精銳一舉殲。
只是,秦晉除了驚喜以外,還有些許的訝然。因為在此之前,他對老馬坡的計劃竟毫不知情。
正思忖間,房琯快步進入中堂,落座之后又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水。
秦晉抬起頭望過去,見房琯黑了,也瘦了,可目光中卻比此前多了許多堅定和從容。然沒了敗軍宰相的憂愁。
“老相公風塵仆仆,別累壞了身子!”
房琯呵呵笑道:
“老夫寧愿累壞,也不愿歇下來,大夫日夜領軍,又安知牧民之樂?”
秦晉又看了他一眼,不覺莞爾。這老家伙自從研究透了民營的規矩之后,就像上了癮一樣,恨不得把一切可以動員起來的百姓召入民營。
“新安百姓不多,民營早該沒什么大事了,相公何以又忙的馬不停蹄似的?”
房琯端起仆從呈上的涼茶唐,連灌了幾大口,才舒服至極的長出一口氣。
“大夫有所不知,從兩日前,由伊闕、穎陽等地開始陸續有流民趕來投奔,老夫正是為了這些流民才忙的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呢!”
“哦?還有這等事?”
秦晉初聽之下,登時緊張起來,但凡有大災禍才會伴有流民四處流竄。江南一向穩定,何以竟產生大批流民呢?難道江陵一帶也遭受了戰火?
這個想法剛從腦子里冒出來,他就被驚起了一陣冷汗。
去見房琯笑呵呵的道:
“大夫無須多慮,如果干系重大,有司早就行文稟報。老夫這幾日查訪下來,逃難的多是當初依附永王之余黨的親族子弟,江陵還好好的呢。”
這時,秦晉才放下心來,不過他還是提醒房琯。
“雖然都是些阿附永王的余黨,但多是受族人連累,現在又是非常之時,相公不要苛之過甚。”
房琯大笑,又灌了幾口茶湯。
“與老夫想一塊去了,都大夫殺伐冷酷,今日方知是不仁之大仁!”
“老相公過譽,某萬不敢當!”
秦晉哪會一口應承下,只汗顏謙辭,但心中還是有些感慨,殺人不難,最難的是改變一個人的想法,房琯從前敵視自己過甚,當初又何曾想到過會有今日這種情形呢?這一切可以是機緣巧合,然則細細思量之下,好像又是必然一般。
“這民營之法,老夫連日來細細咀嚼揣摩,才發現這真真是富國強兵之法啊,倘若人人都是朝廷的一份子,人人敢死效命,大唐重復舊觀就指日可待了!”
秦晉發現房琯這個人想事情看問題總喜歡一條道走到黑,認準了就什么都好,認不準便怎么都不好。
“其實,民營制度也有著明顯的缺陷,束縛百姓,過多的剝奪了自由,因此而產生的負面情緒雖然短時間內被強行灌輸的道德觀念所壓制,可長此以往積攢下來,一旦爆發便是榻天的禍事。”
見秦晉如此刻薄的指責自己一手創建的制度,房琯愣了一下,又問道:
“大夫這是自謙,還是?”
秦晉見他霎時間緊張起來,便只好擺擺手,覺得自己有必要向西解釋一番。
“這絕非危言聳聽,不過潛在的問題顯現,卻要等上五六十年。所以,秦某只將這民營之法用作戰時之法,一旦天下安定成平,便另有法度取代。”
到此處,他頓了頓,又感慨道:
“世上萬法,從古至今都沒有萬世不移的制度,如春秋戰國時大行分封,秦漢以后則實行郡縣制,再過數百上千年,天下就是沒了皇帝,也未必不能!”
這話就扯的遠了,秦晉直言千年以后就不會再有皇帝,房琯一時間難以接受,內心大受震動。如果換個人如此,他只當對方口出狂言,付之一笑就是。但這是秦晉出來的,分量自然就又不一樣了。滿朝文武哪個不知道,秦大夫從無虛言,向來都是言必信,行必果的。
“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這,這,若沒了皇帝,天下豈非亂套了?”
秦晉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但看到房琯竟一正經的研究起來,便覺得這場面十分有趣,索性就和這老相公神侃一番,又有何妨呢。
“一國之元首若不能世襲,相公可曾想過?”
房琯聞言更是一臉的懵懂駭然,既然仍舊有一國元首,就算換了名字,不稱作皇帝,可如果不能世襲,那不就是誰都可以坐天下了,一旦爭起來很難想象會有什么好結果。
“大夫這不是戲言吧?若如此,天下必將大亂!”
秦晉正侃的興起,中堂外卻忽有嘈雜混亂之聲傳了進來。
“堂外何人無狀?”
“稟大夫,裴郎將未奉將令,又強闖帥堂。”
“哪個裴郎將?”
“楊將軍麾下裴嗣!”
頓時,秦晉就沒了與房琯神侃的心思,命人將裴嗣帶上來。
直覺告訴他,裴嗣如此無狀,無令返回新安,又強闖帥堂,一定與昨夜的大捷有關。
楊行的行文軍報各處細節都交代的十分詳盡,但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可一時又不上來,而后房琯來訪,便又暫時放下此事。
裴嗣步入中堂,卻見此人衣衫不整又渾身帶傷,滿臉都是激動憤懣之色,幾處傷口包扎處甚至連滲出的血跡都是新鮮的。
“大夫,大夫……”
未曾及重點,堂堂七尺之軀的裴嗣竟嗚嗚的哭了起來。
如此一來,反而把秦晉和房琯弄的糊涂了。
“有甚便甚,為何而哭啊?”
房琯對秦晉麾下的這些世家子弟是很有好感的,覺得這些人才是大唐將來的棟梁之才。
裴嗣抹了一把眼淚,哽咽道:
“末將此來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也要為那枉死的五千將士討回一個公道!”
裴嗣話音方落,秦晉登時就明白了,之前何以覺得楊行的行文軍報有些不對勁,原來問題就在這里。如此也解釋了,楊行為什么進行如此周密的計劃和布置,卻有意瞞著他,因為這種計劃就算呈遞上來,自己也絕不會答應的。
只是雖然想明白了,秦晉卻又不能破,看裴嗣這沖天的怨氣,想必他就是楊行選中的棄子了。細細思量,楊行看人還是很準的,裴嗣的能力和脾氣秉性確是十分合適的人選。
然則,秦晉卻認為,楊行還有更好的選擇,神武軍中人才濟濟,除了裴嗣適合的人物也絕非沒有……
裴嗣哽咽著把他所知的一切原原的了出來,直指楊行以戕害軍中同僚為代價,不擇手段,只為謀取軍功。
秦晉暗道:看來裴嗣也是個不肯吃啞巴虧的主,雖然身為部將,卻如此指責上官,這已經是撕破臉的節奏。
現在擺在秦晉面前的最大難題并非追究某個人的責任,而是如何彌補因為這次事件而生生割開的裂痕。這種裂痕在軍中絕對不容視,而且又牽扯進了各家族的利益,如果處置不好,神武軍登時就有分崩離析的危險。
今日之事也使秦晉頓生警惕之心,世人都以家族利益為先,就算神武軍中的世家子弟怕也不例外。若要防患于未然,就必須拉出一支心意聽憑自己的人馬,不過這都是后話了。
秦晉思忖之際,房琯先開口了。
“楊二此舉的確有失于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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