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琯對楊行沒有好感,賴于后者是奸相楊國忠的族侄,而楊氏五門又在馬嵬坡兵變后下場極慘,作為既得利益者當(dāng)然很不希望楊氏族人再度飛黃騰達。這是房琯內(nèi)心深處的私心,實際上更多的還是出于公心,在這個家族得失遠甚于朝廷得失的時代,一旦楊氏族人重新掌權(quán),對朝廷而言絕非好事。
而且,楊行在火燒老馬坡一役中,確確實實犧牲了五千神武軍將士,如此不擇手段,更使房琯對他的惡劣印象進了一步。
“老馬坡一戰(zhàn)殲敵精銳三萬,誠然有功,然則楊二先有欺瞞上官擅自行事之罪,后又有不擇手段以戕害同袍為代價,攫取軍功的惡劣勾當(dāng),老夫認為,此風(fēng)絕不可漲。如果大夫有意縱容,將來各軍各將有樣學(xué)樣,神武軍豈非就……”
“老相公言之在理!老馬坡一事中的功績與過失,秦某定會仔細斟酌,對有違法度的事何人絕對不會姑息!”
房琯的話還沒完,秦晉就接過了話頭,他也清楚楊行這么做不管出于何種用心都開了極壞的先例。老馬坡之戰(zhàn)對于整個攻略洛陽的戰(zhàn)事而言,可是舉足輕重,一夜間殲尹子琦精銳三萬余人,這就等同于干掉了叛軍超過六成的精銳。換言之,尹子琦手中所存的已經(jīng)是殘兵敗將,就算洛陽方面派來了征發(fā)的壯丁,也已經(jīng)難有回天之力。所以,此戰(zhàn)的功績絕然不。
可如果因為楊行立有大功就對他欺瞞上官擅自行事的罪責(zé)予以姑息,就會給神武軍上下造成一種錯覺,不奉將令而擅自動兵并無不可,只要立下大功就可以一筆揭過。如此一來,神武軍軍紀森嚴的口子就算被徹底撕開了。
秦晉在考慮軍中這些復(fù)雜的問題時,甚少考慮哪一方的對錯,而對錯實際上也沒有一個嚴格的量化標準,到底都是以各自的立場作出判斷而已,所以他優(yōu)先考慮的只有一點,那就是神武軍的利益得失。
有了這一點作為準則,處置裴嗣狀告楊行一事就變得簡單多了。
“裴二,你的冤屈秦某皆已知悉,秦某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絕不會讓冤死者枉死,也不會讓有罪者脫逃法外!”
他這么就等同于做出了保證,一定會就楊行不擇手段利用裴嗣以及那一萬軍卒的事,給出個合理的交代。
既然秦晉都這么肯定的給予了保證,裴嗣還能什么,覺得自己此行不虛,心下大慰,又激動的落下淚來。
片刻之后,讓在場之人驚訝的是,裴嗣竟突然雙膝跪倒在地正身決然道:
“末將無令而擅離軍營,觸犯逃卒之律令,愿憑大夫依法責(zé)罰!”
秦晉也是一陣驚詫,但隨即對裴嗣此人又多了些好感。
以秦晉的分析,楊行和裴嗣之間的矛盾,或許還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同在一軍之中,不同家族之間的勾心斗角也在常理之中。倘若沒了爭斗,一團和氣才是咄咄怪事。以往,他盡可能的平衡神武軍中各家族之間的利益關(guān)系,是以這種潛在的爭斗被一團和氣的假象所掩蓋住了。
楊行以裴嗣取代了原計劃中領(lǐng)兵的楊贄,這一點的確是不過去的,如果他沒有私心,鬼才會相信。
至于裴嗣,在此之前,秦晉也不覺得他有多值得同情,之所以公開將事情公開鬧大,歸根結(jié)底還不是心里一開始就存了家族爭斗的偏見?
因此,秦晉剛才言及不會讓有罪者脫逃法外,自然也就包含了裴嗣。這無令而出營的罪名直等同與逃卒,按律是可以不經(jīng)審訊而就地處斬的。
在秦晉追求之前,裴嗣能主動站出來承擔(dān)罪責(zé),至少證明他多少還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恕G貢x素來不怕人有私心,且人之私心乃是人之常情,指望著人人“盡公不顧私”,那才是不切實際的空想。他所在意的是所用之人有沒有能力,有沒有擔(dān)當(dāng)。
“秦某素來不敢于軍中司法,你自去軍法司投案吧!”
裴嗣再拜之后,起身昂首而去。
這一幕可把房琯看得有些發(fā)呆,裴嗣明明是來告狀的,可一眨眼的功夫竟又親手把自己推上了萬劫不復(fù)之地。處置逃卒的刑罰誰人不知,到頭來都是難免一死的,而且是可以不經(jīng)審判而就地處決的。
如此,房琯不由得對裴嗣這個年輕人又多了幾分敬佩之心,寧可自己一死也要告倒楊行,僅僅這份甘于自我犧牲的盡頭,一般人就絕難做到。一念及此,房琯下意識的看了眼秦晉,卻見他面無表情,也不知道再想著些什么。
“大夫?qū)⑷绾翁幹脳疃俊?br />
楊行家中行二,按照當(dāng)時習(xí)俗,許多人便都以楊二相稱。
秦晉淡然一笑,處置這件事,對房琯沒什么好隱瞞的,便直言道:
“楊、裴二人,秦某均要重處,決不輕饒!”
房琯又是一愣,緊跟著問道:
“裴嗣受冤,難道不能酌情?”
卻見秦晉竟忽而面露冷笑,反問道:
“敢問相公,朝廷定立律令究竟是為了什么?天道、人心還是正義?”
“這……”
房琯語塞了,這個問題過于誅心,讓他如何回答、在這段時日里接觸的秦晉一直溫潤如玉,典型的儒雅君子,可他今日此時目光中竟驟然迸射著一眼看不到底的冰冷,這使房琯暗感心中生寒。
見房琯張口結(jié)舌,秦晉卻笑了。
“相公不愿誅心之言,秦某來替相公,制定律令,絕非為了什么天道公理,一言以蔽之,無非是為了朝廷穩(wěn)定長久的存續(xù)下去!軍中也同此理,哪個若不識大局,而在關(guān)鍵時刻做出有違軍中團結(jié)之事,難道不該重處嗎?”
房琯沉默了,就實而言,裴嗣和楊行之間的齟齬,在他們兩人之間未必沒有大事化的可能,然則裴嗣選擇了最激烈的手段,一旦秦晉處置適當(dāng),對神武軍而言將會帶來前所未有的影響,整個神武軍都有可能以家族為分界出現(xiàn)嚴重的撕裂。
如果叛亂已經(jīng)平息則罷了,現(xiàn)在正是平叛的關(guān)鍵時刻,倘若神武軍因為裴楊二人的爭斗而陷于內(nèi)斗不息的局面,進而使平叛大業(yè)功虧一簣,難道這兩個人能逃脫得了干系嗎?
秦晉又道:
“相公秦某大仁不仁,不正是此理嗎?”
房琯覺得自己被秦晉徹底服了,可他又十分好奇秦晉將會如何處置這兩個人。
“大夫難道當(dāng)真要將裴楊二人斬首示眾嗎?”
秦晉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沒有半分猶豫,答道:
“皆處斬刑!”
房琯心中一凜,此時方知秦晉是何等的果決狠辣,裴楊二人絕非普通軍將,如此殺就殺,必然會面臨來自其身后家族的壓力。
秦晉對外表明自己不會干涉軍法司執(zhí)法,實際上軍法司做出的任何重大處置均須通過他的首肯。而這一次,秦晉更是直接召來了軍法司中五位負責(zé)人,當(dāng)面授意。
裴嗣早上渾身帶血的趕來,與此同時,裴楊二人的齟齬的傳聞也已經(jīng)開始擴散,在軍中引起了不的議論。
是以,秦晉處置起來也十分迅速,當(dāng)日午時之后就責(zé)令軍法司宣布處置結(jié)果。
召集軍中眾將宣布處置結(jié)果,當(dāng)眾宣布對裴楊二人皆處以斬刑之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雞。他們只以為秦晉只是活活稀泥,板子高高抬起,輕輕落下而已,卻想不到是動了真格的。
由此一來,軍中不少人也是直冒冷汗,軍中最忌諱的就是無令而擅自行事,近一年來神武軍大規(guī)模擴軍,軍紀似有松動的跡象,現(xiàn)在忽而冒出了裴楊這兩只出頭鳥,無疑是給眾人敲了一記警鐘。
在這種心境之下,場竟無一人為裴楊二人求情。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以秦晉言必信,行必果的作風(fēng),一旦做出了決定,任何人都不可能讓他有所挽回的。
但秦晉很快又對處置結(jié)果做了補充。
“當(dāng)下正值戰(zhàn)時,臨陣斬將于大局不利。所以,對裴楊二人的斬首刑罰,須待平叛以后執(zhí)行。但秦某在此立誓,此舉絕非有意姑息縱容,若食言便教秦某死無葬身之地!”
眾人面面相覷,又不知該什么好。
裴楊兩人雖然暫時保住了性命,可以秦晉的性子,到便一定會做到,將來平叛以后,他們還是免不了要挨這一刀。
“……褫奪軍職,白衣效命于軍前!”
當(dāng)天日落之前,楊行帶著數(shù)十個隨從趕回新安。
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軍中時,所過之處,身后都投來了復(fù)雜異樣的目光。
進入中堂以后,楊行還是那副息怒不驚的模樣。
“末將楊行拜見大夫!”
秦晉點了點頭。
“你可有解釋?”
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一句話,直接問了出來,不用明言,二人都知道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末將忝為一軍之主將,卻不能保大軍,以至于神武軍出現(xiàn)前所未有之危機,甘愿受罰,沒有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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