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晉站定在屏風一側,便已經有屋內的看守軍卒幾步走過來擋在前面。別看元一枕擅長諂媚巴結鉆營,但做起事情來還是頗為細心的。比如關鍵的嫌犯陳千里,為了防止他出現意外,便一天十二個時辰四班倒的派人看守,就算陳千里一天上幾次廁所,放幾個屁這種事都被清清楚楚的以文字形式被記錄在案。
這么做除了為保證嫌犯不出意外,更在精神上將陳千里折磨的疲憊至極。
“你們下去吧,讓我和陳長史單獨話!”
屋內的四名軍卒看起來有些為難,他們不過是普通的軍卒,在秦晉面前已經是戰戰兢兢,再讓他們出言拒絕秦晉的要求,實在是需要極大的勇氣。但是,他們偏偏就堅持了下來。
“請大夫恕罪,人乃奉千牛衛將軍嚴命,當值時絕不可擅離職守,否則,否則將會被立即梟首示眾!”
秦晉楞了一下,想不到元一枕剛一上任就對內以如此鐵腕治理千牛衛,看起來還有那么一點意思。于是,他也就不再為難這四個人,便道:
“既然不允許出去,你們就站在屏風這里,也算可以交差了吧?”
秦晉隨口一句,又遭到了四名軍卒猶猶豫豫的拒絕。
“還,還請答復贖罪,人等當值四人,為了保證重要囚犯不出意外,每個人都有規定的位置,不得擅離,否則……”
聞言,秦晉無奈一笑,只得妥協道:
“好吧,你們就忠于職守便是!”
得了秦晉的準話,四名軍卒這才長舒一口氣,分別站在自己分屬的位置。此時,陳千里已經聽出了進屋的人是秦晉。但是,他并沒有轉過身來,依舊面朝里的側躺著:
“該的,千里已經都了,所有事情千里都曾參與其間,事已至此與少府君……”
到此,陳千里的聲音竟然有些哽咽了,停頓片刻才又接著道:
“容千里再稱呼君一聲‘少府君’吧,所有的一切都會隨著千里的人頭落地而塵埃落定,少府君又何必再執著于從前的那些事呢?”
秦晉來到這世上不過短短五年時間,念舊還談不上,但對這個忠直的胖子卻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就算這個胖子屢次的背叛自己,依然沒有恨恨然之心,如果換了旁人,他怕是早就報復的對方家破人亡了。
原因無他,只因為在新安時,陳千里寧知必死,也要與其一同并肩戰斗,如此種種給了他這個初來乍到之人太深刻的感觸,以至于到了如今還難以拂去當年的一幕又一幕。
秦晉道這里來并非是為了審訊,他相信元一枕會比自己做得更好,他只為了問一句話:
“你當真就這么希望我死嗎?”
陳千里的身體依舊僵直的側躺著,聲音低沉而又沙啞。
“千里身為唐臣,無一刻恨不得誅殺唐賊……”
話到此處,陳千里又頓住了,長久之后只發出了一聲嘆息,再無其他話語。自始至終,陳千里都側躺在胡床上,沒有回頭看秦晉一眼。
盡管如此,秦晉還是覺察到了陳千里內心中的糾結和掙扎,或許一個人有了信念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拋棄自我。
拋棄了自我的陳千里愿意以他的部為李家王朝殉葬,如果換在以往,秦晉以一種局外人的身份來看到此人此事,只會對他的這種無畏精神與氣節表示欽佩。但現在身渋其中,秦晉忽然發現,自己對陳千里是抱有一種同情的,這個側躺著背對他的人,實際上也是個可悲的人。
秦晉雖然手握重權,可謂是有唐以來為唐臣者前所未有之重權,卻依舊無法改變陳千里的悲劇命運。自從陳千里被揭發綁到這西明寺,他的,命運就已經注定,再沒有回頭路了。
話無可,秦晉只得命人將準備好的酒菜抬了進來,熱酒、烤餅、羊肉,除了熱酒以外,都是神武軍中最好的吃食。
“與君今日一別,怕是永訣,難道君還不能放下那些偏見與包袱嗎?”
在秦晉看來,對李家王朝的愚忠是陳千里這輩子最大的,也無法寫下去的包袱。如此之大,之沉重的包袱,怎么能是陳千里區區一介長史可以背負的呢?但陳千里就是毅然決然的背在了身上,步履蹣跚的向前走著。
也許是已經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陳千里的態度終于有了些許的松動,他試圖活動一下側躺的身體,但秦晉馬上就發現陳千里剛剛動了一下,身體就猛烈的顫抖著,似乎被某種疼痛刺激到了。
秦晉當然知道拷掠問供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至少他在表面上看不到陳千里受過什么刑訊,但從他動一下就痛苦萬分的肢體語言來看,應是也沒少受刑,只是元一枕用了一些手段,在表面上看不出來而已。
這也許是元一枕為了應付秦晉而使出的手段,究其竟還是了解了陳千里與秦晉的淵源。
陳千里忽然啞著嗓子道:
“千里身體不便,請,請少府君幫,幫千里一把……”
聞言,秦晉知道陳千里的想法有了變化,就兩步上前,扶住了陳千里的手臂,在接觸的一瞬間,他能感受到陳千里的身體再一次劇烈的顫抖了一下,很顯然是因為疼痛所致。
終于,秦晉與陳千里在胡床上對面而坐,一張長案上擺放滿了吃食,羊肉、烤餅、熱酒都冒著騰騰熱氣。
秦晉親自動手,為陳千里分拆羊肉,又撕下幾塊烤餅放在他面前的銀盤之中,繼而再將燙好的酒壺提起滿滿的斟上一碗。
“今日此時,你我只喝酒吃肉,不其他!”
陳千里動作夸張的吞咽了一下口水,不由分端起酒碗就咕咚咕咚灌了個痛快,直至最后一滴酒進入口中,他才暢快的出了一口氣。
“好酒啊,痛快!”
罷,他又抓起羊肉放進口中大嚼起來,看這幅狼吞虎咽的模樣,秦晉就知道他肯定也沒少挨餓!都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就餓的發慌,陳千里進了千牛衛已經一日夜,如果當真粒米滴水未進,也肯定餓得不輕。
“慢些吃,別噎著!”
秦晉下意識的提醒了一句,陳千里卻是口中塞滿了食物,嘟囔著道:
“吃的好,喝的好,才能做個飽死鬼上路,大夫就讓千里做個飽死鬼吧,接下來的日子,讓那姓元的殺才大罵都行,就是別餓著俺,渴著俺……”
秦晉看著狼吞虎咽的陳千里,卻答應不下來,因為他知道,挨餓也是熬刑的一部分,如果自己貿貿然答應下來,豈非干涉了千牛衛的日常辦公?這種先例、惡例是萬萬開不得的。
所以,秦晉只管得了陳千里這頓飯吃飽,卻無法答應他將來的每頓飯都會有酒有肉。就是這么一個簡簡單單的要求,秦晉竟然拒絕了。
陳千里吃的滿嘴羊肉烤餅,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直到將口中的食物部咽下去,才語帶嘲諷的道:
“秦大夫為千里送行,卻不能答應這么簡單的要求,這個‘行’送的還有什么意義呢?”
秦晉尷尬一笑,陳千里話還是這么快言快語,面對嘲諷他還能什么?只得道:
“你是知道的,我從來不會干涉下邊的具體公務,你掌管神武軍軍法多年,應該知道熬刑的相關手段……”
誰料陳千里卻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指著秦晉。
“千里當然知道,千里現在也是待刑決之人,便當有這份覺悟,提的要求過分大夫不必掛心,只管喝這頓酒,吃這頓肉!”
事實上,秦晉和陳千里已經四年有余沒能坐在一起吃肉喝酒了,由于當年的立場過早暴露,陳千里走上了與秦晉截然相反的路,雖然他一直都在神武軍中,但卻只是貌合神離,一旦秦晉的做法與其所效忠的李唐王室有所背離,便會輕而易舉的選擇背叛。
正是基于這種沒有道德包袱的背叛,陳千里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堅實的基石。
秦晉暗自感慨著,甚至有點不愿意去接觸陳千里帶著責難和矛盾的眼神,他便親手去撕羊肉,打算放在陳千里面前的盤子里。可猛然便覺得面前影子一晃,滿滿的酒水被潑了滿臉。
正當秦晉莫名詫異的擦了把臉,打算看清楚發生了什么的時候,一具沉重的軀體便壓了上來,猝不及防之下,秦晉竟有些手忙腳亂。
這時,他才看清楚,陳千里那種因為憤怒和激動而扭曲的臉,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他將手中一根筷子粗細的尖利羊骨高高舉起,狠狠扎落。幸甚秦晉反應不慢,千鈞一發之際將頭偏開寸許,羊骨竟噶擦一下戳在胡床上的竹席上,應聲而斷。
“陳千里,你這是干什么?”
躲過一劫的秦晉大聲質問,陳千里卻依舊不話,放棄了折斷的羊骨,雙手緊扣在秦晉的脖頸上,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死死的,死死的掐著……
有那么一瞬間,秦晉竟覺得自己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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