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河口,三天之后。
天寒
血冷
蒼天有眼!
似乎老天亦不滿足于白山黑水、蒼茫雪原伴這場大戰起舞,陰蒙蒙的天空,尖嚎的怒風夾雜著鋼砂一般的雪粒拍打著城墻,如《破陣曲》——壯懷悲烈。
寧為太平狗,不做亂世人。
后世也有一句話:我們不是生活在和平的時代,我們只是生活在和平的國家。
而這些,顯然和寒天舞雪之中,殺伐過境、血火洗禮的遼河口不搭邊兒。
但是,這鬼天氣卻是在給閻王營續命。
此時,風雪過境,城樓子已經被砸塌了半邊,唯樹立在樓頂的大宋旌旗依舊撲啦啦的迎風烈展。
城墻,坑坑洼洼,在長達五天的狂暴拍擊之下,依然屹立不倒。
城上,慘白鋪就,大雪掩蓋了血色,掩蓋了閻王營五天的壯烈,也掩蓋了
生命!
死寂,一片死寂!!
雪,下大。
在東北,金人管這叫“冒煙兒雪”,天與地幾乎被白色的風雪覆蓋,五步之外,看不見人影。
金軍陣中,完顏烏古乃森然注視著前方。
隔著風雪,不遠處,就是遼河城。
五天
他的十萬兵馬滿懷信心而來,卻在這的城池之下耗了整整五天!!
怨毒地又瞪了一眼城上,極不情愿地下令:
“休兵!!”
這種鬼天氣,就算是在冰天雪地里沖殺慣了的金人也沒法繼續攻城。
伴隨著金軍潮水一般的退去,城墻上的“死尸”
動了!!
王都頭霜雪掩蓋的盔甲之下,露出一雙眼睛往城下掃了掃。
“這幫金狗可算退了。”
“我瞅瞅!?”遠處,石福來了精神,一邊應聲兒,一邊往起爬。
可是
“啊!!”
肩甲縫隙里卡著的箭頭兒讓石福疼的渾身直抽抽,咬著牙爬起來,向城下觀望。
良久,終于看清風雪之中的金兵真的在后撤,立時大叫:
“快,撤到碼頭去!”
城墻上還能動彈的人不超過三百,這點兒人是守不住城墻這么大范圍的。
瞪著眼珠子,“在碼頭布防,還能撐一段!!”
王都頭看著還陽了一般的石福,不該泄氣的話,但還是開了口:
“別指望了”
“不會有船來了”
三天,去萊州送百姓的船三天還沒回來,明肯定出事兒了。閻王營現在是千里孤軍,無援無靠。
石福不死心,“老王,別放棄!!”
不顧有傷,搶前一步抓著王都頭的肩膀,“就算船隊不回來,咱們找漁船,總得讓兄弟們活下去!”
“”這一次卻是潘梁棟絕望地搖頭。
撤百姓是他親手操持,只有他最清楚,能下水的別是漁船,連舢板都走了哪還有船?
但是,石福瞪著眼睛依舊不肯放棄,“沒船也沒關系,扒門板,騎浮木,總比死在這里強!!”
“”一片默然。
良久,王都頭抬起頭看著石福,“這里是閻王營!”
“只有戰死的閻王,沒有落跑的鬼兒!!”
石福怔住了,腦海之中不由浮現出王都頭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我們不是一路人。”
環視場,石福仿佛一下卸空了精氣神,茫然若失。
“老子知道”
“你們都當老子是膽鬼,是懦夫,和你們不一樣!”
“你們多牛啊??”
“閻王營”
“死守過昆侖關,又在古北關下熬戰二十萬遼軍。”
“你們驕傲,寧可死,也不愿放下閻王營的威名!”
“可是”
石福紅著眼睛,“死了,就是死了!!”
“沒了,就是沒了!!”
“閻王營要是都交待在這兒,那種子也就沒了!!”
“以后誰還知道大宋的閻王營?誰來接你們的班!?”
石福的吶喊情真意切。
沒想到,換來的,卻是眾將士的漠然。
王都頭站起身形,撲打著身上的雪粒,寒風中,雙眸依舊锃亮。
淡然地看著石福,“你永遠也不會懂”
“閻王營不是驕傲”
“閻王營的魂兒,也不在‘閻王營’這三個字兒。”
“閻王營是兵膽!!”
“只要膽還在,那閻王營永遠都是閻王營!!”
“絕不了種,也斷不了根!”
著話,吩咐眾將,“退守碼頭!”
“”石福一怔,一時之間沒反過味兒來。
這拗人死活不聽他的,可最后為何還是選擇退守碼頭了?
而接下來,他終于明白了。
碼頭上,眾將士借棧橋構成守勢,想趕在風雪停下來之前封死碼頭。
而王都頭帶人把一個大浴盆抬到了石福面前。
這浴盆石福認得,是華聯鋪的最新款,長條型的,正好可以趟下一個人。放滿了熱水躺進去,別提多舒服了。而那正是從他營房里搬來的浴盆。
當初,因為他弄這么個享受的東西,還被閻王營的這群鳥廝嘲諷了好長一段時間。
怔怔地看著浴盆和王都頭,“這是”
王都頭沒接話,把幾個凍的**的饅頭扔進浴盆里,抬頭看著石福,“走吧。”
“你”
“沒什么你我。”王都頭冷著臉。“飄到哪兒,看你的造化!”
石福不依,“要走一起走!”
“不可能。”王都頭搖著頭。“老子寧可死在沖鋒的路上,也不愿凍死在落跑的水里!”
朝著石福咧嘴一笑,“有時候戰死”
“也是一種勝利!”
“”
石福沒話,他開始有一點明白了,閻王營背負的不是累名,而是大宋軍人的希望。
今日閻王要是在遼河口滅,那他們不是死于驕傲,而是死于責任。
外人只道閻王營無敵,因為兵精器堅,悍不畏死。
其實,直到現在,直到石福在閻王營呆了四年之后他才懂:
閻王營無敵,是兵膽!
敢與黃天爭日月,不入九幽誓不還!!
正如王都頭所:這股膽氣不散,誰都可以是閻王營!閻王營的種,也絕不了!!
“潘、梁、棟!!”
“啊啊?”
潘梁棟不知道石福突然狠厲的眼神到底幾個意思。
“叫叫我?”
只見石福猛一甩頭,瞪著他,“拿來!!”
“拿拿什么?”
“圣旨!”
“哦哦”潘梁棟明白了,看來石家大兄這是想開了,準備拿了圣旨走人。
立馬在身上亂摸,找那份調閻王營回京的圣旨。
“這兒呢,這兒呢”
把圣旨交給石福,過手的一剎那,潘梁棟頓了一頓,忍不住道:“大兄要是得以歸宋”
“還望還望大兄念在昔日舊交的份兒上,對梁棟家照顧一二!”
出這句的時候,潘梁棟沒有任何怯懦。甚至他現在覺得,當了半輩子兵,就這五天最是值得,能和閻王營戰死一處,是一種榮幸!
石福沒接話,接過圣旨,在雪地之中展開。也不細看,探指入口,咬牙一撕,登時鮮血流出。
石福眼不眨一下,神情絕然,借著雪色,在圣旨留白所在揮寫四句。
寫罷,將圣旨卷起,出乎意料,又塞到潘梁棟手里。
“某以閻王營軍虞侯的身份命令你!”
“帶旨回京,不得有誤!”
“這”
“”
不光潘梁棟怔住了,王都頭也是一楞神。
只見石福高聲呵斥:
“走”
“馬上走!”
“我不走!”這個時候潘梁棟倒矯情了起來,紅著眼睛,抹著眼淚。“老子的兵都埋在這兒,老子也要埋在這里!”
“必須走!!”石福仿佛換了一個人,瞪著眼珠子沖上去,拎著潘梁棟的衣甲。
“你給我聽著!!”
“從現在開始,你”
“就是閻王營最后一個兵!”
“你必須活著!必須活著把遼河口發生的事情帶回大宋!”
“必須把閻王營的種給老子傳下去!!”
“你要是死在了海上”
到這里,石福把潘梁棟拎到自己眼前,“老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
“碰!!”
根不給潘梁棟話的機會,石福一把把他扔到浴盆里,親自動手,把浴盆往海里推。
潘梁棟下意識想從浴盆里跳出來,“大兄!讓我留下!”
“別動!!”石福不容有疑。“你要和你的兄弟們在一塊兒”
“為兄也要和我的兄弟們在一塊兒!!”
“這回”
“你就讓著我點吧!”
嘩啦,木盆入水,隨著波浪上下起浮,潘梁棟早已經模糊了雙眼。
“大兄!讓我留下吧!!”
“回去我會難受一輩子!”
石福把木盆又往前推了一段,“兄弟記住了”
“有時候,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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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木盆漸漸遠去,聽著潘梁棟的哭喊來遠,石福這才轉身回到岸上。
見閻王營那群鳥廝怔怔地看著自己,不由露出一絲苦笑。
“沒辦法”
“就算你們不當老子是營帥,可老子畢竟還是營帥。”
“我走那是在丟閻王營的臉。”
王都頭默默地看著石福,不知為何,此時的石福與腦海之中的一個人影兒開始慢慢融合,最后,甚至有些難分彼此
那條已經死了十來年的老鯰魚——李大魁。
緩緩抱拳,朝石福拱身下拜,“請,營帥示下!!”
一眾閻王營將士亦隨之行禮,異口同聲:
“請營帥示下!”
“哈哈哈哈!!”這一句營帥把石福樂壞了。
“好好好!!原來給你們這群王八蛋當頭兒就得不要命!?”
“早啊!!”
面容一肅,下意識挺直身板,“眾將聽令!”
“速速布防,以待金狗!!”
“讓他們知道知道,啃閻王營這塊骨頭,好吃沒錯”
“但也得崩下幾顆牙齒下來!”
“喏!”
石福這個美啊,營帥啊!混了四年,終于混成了真正的營帥!!
舔著肚子,邁著四方步,來來回回,就在幾丈寬的棧橋上巡視,恨不得一下就把營帥的癮今天都過完了。
一邊晃蕩,一邊訓示:“快點快點!!”
“弄結實點兒!!”
“城墻能守五天,這碼頭不給老子守三天,就別是我的兵!”
“凈特么給老子丟人!!”
王都頭等人無不暗自撇嘴,“還特么三天?十萬金兵一進城,別三天,三個時辰都守不住!”
“咱可不能灰心!”石福繼續過他的營帥癮。“多守一刻,就多一線生機!!”
一指海面,“不準,下一刻海上就來船了!!”
結果,他這一指不要緊,是急風驟雪的白色天地只覺猛的一緩,大伙兒一怔,風了!!
操!王都頭差點沒罵娘。
你他媽這是開了光的嘴啊??船沒來,雪倒要停了。
“多守一刻?多一線生機呢?”特么能不能活到下一刻都是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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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真的要停了,開春的“冒煙兒雪”來的快,去的也快。從感覺風雪漸,到風平雪歇,還不到一個時辰。
而碼頭上的閻王營,此時已經可以聽見城外的金軍開始向城墻逼近的動靜了。
石福面無表情,他知道,閻王營的大限到了!!
一提大刀,“兄弟們!!”
“閻王營毀在我石福手里罪也!”
“下輩子,當牛做馬!還你們!”
王都頭與之并肩,回道:“下輩子還做兄弟,還做閻王營的兵!”
“不是”兩人這么煽情,可是一旁的李賀卻是不領情。
“你們等會兒”
怔怔地看著海面,“有船!!!”
“什么玩意!?”王都頭以為自己聽錯了,急忙順著李賀的目光看去。
“真有船!!”
“哦操!!”王都頭興奮大叫,照著石福就是一拳。
“你那張臭嘴,不會真開過光吧?”
真就來船了!
那一拳正打在石福傷處,疼得他呲牙咧嘴。
可是這個時候也無暇管疼,看著海面,他也傻眼了。
還真有船來??
老天開眼啊!!!
此時此刻,閻王營仿佛久死還陽,一個個都是亢奮莫名。
生死一線!這就是生死一線!!
前一刻還要同赴黃皇,下一刻
有船來了!!
“快!!”
“快過來!!”
有人已經在朝海船揮手大叫。
終于,海船來近,閻王營的將士皆是大喜過望。
上了船,就不用死了!
上了船,就不算逃兵!
但是,終于看清來船的石福猛的心頭一縮,“不好!!”
那船頭飄揚的
是遼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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