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簿話里的火藥味很濃，因為他已然切身感受到了來自王知縣的威脅，盡管以往他從未曾把對方放在眼里過。
但這一次，王知縣的出手不可謂不狠辣，不可謂不果決——蛇打七寸，直擊要害！輕而易舉就斷了他一條臂膀，如何不讓他心驚，進而生出唇亡齒寒之感？
他看得出來，對方背后必有高人指點！
此次，張司戶是很難保住了，但賬目上暴露出來的當真就那么一點東西？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王主簿絕對相信，他們一定還發(fā)現(xiàn)了其他的問題，只是由于牽連甚廣，才暫時沒有拋出來罷了。但是，那幕后之人既然能布下這一手妙局，單獨揪出了張富，難道真就沒能力再下一城？那么下一個要倒霉的人，又將會是誰呢？
答案不言而喻，正是他這位首當其沖的三老爺，與戶房司吏張富勾結(jié)最深的縣主簿！
換言之，張富的倒臺，最終形成的局面便是自己被推向前臺，哪天縣老爺要是不痛快了，保不準就會拿自己來開刀——手法可能也與今日如出一轍，只需從賬目上著手，授柄于人的自己將避無可避！
王主簿很不甘心，長期以來，都是他們這些做下屬的將頂頭上司王知縣玩弄于鼓掌之間！何時開始，竟是一個不慎，讓對方牢牢掌握住了主動權(quán)？攻受換了位？
正是因為不甘心，他才極力想要保住張富。
奈何眼前這二位同僚擔心引火燒身，不愿與他聯(lián)合發(fā)聲，力保張司戶！王主簿還沒開口，人家就已經(jīng)表露出了一副落井下石的態(tài)度——
眼見他們?nèi)绱擞薮溃踔鞑倦y免有些氣急敗壞，才會忍不住拿話來嗆他們，希圖以此來引起他們的重視，好對王知縣生出幾分警惕之心。
不想，倆人卻像是王八吃了秤砣，鐵了心的不愿再摻和進戶房的事情，寧愿壯士斷腕，也不肯再出言維護張富——這當然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要斷的又不是他們的腕，疼的也只能是王主簿一人而已。
于是，倆人擺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姿態(tài)，反倒是勸起了王主簿，讓他不要再白費力氣了，棄車保帥才是聰明人的做法云云。
王主簿氣得幾欲吐血，心你們當然是樂于見此局面了，一旦戶房被奪回去，我這主簿也將大權(quán)旁落，以后在這縣里，話哪還比得上你們二位老爺管用？
懶得再理會這兩個蠢貨，王主簿憤然甩袖離去，急急忙忙趕往后衙簽押房，找自己那位同姓的大老爺理論去了——
錢典吏回到自己的錢科房時，卻見外間的心腹書辦面色古怪，看著自己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這令他大為不悅，沉聲斥喝了一句，才問道：“什么事兒？”
書辦望望里間，才壓低了聲音道：“掌案大人來了，一直就在里邊等著您呢——”
“哦？戶書幾時來的？”
“來了約莫有一刻多鐘了，方才他一過來，就把咱們錢科房的人都給訓(xùn)了一通，我們吃里扒外，跟著——”書辦偷偷瞥了他一眼，聲音壓得更低，意道：“跟著您瞎胡鬧，凈給他惹麻煩！”
“呵，瞎胡鬧？”
錢典吏不屑地笑笑，心惹麻煩倒是不假，且眼下這麻煩也不了了。至于是不是在胡鬧，可就不是他姓張的能了算的了。
揮揮手讓心腹退下，他徑直掀簾入內(nèi)，打眼便看見了鳩占鵲巢，安然坐在自己那張主位上的張富。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里，張富抬眼望來，與他目光相對視，眼里的怒火噴薄欲出，像只擇人而噬的豹子一般，目光盯緊了它的獵物。
錢典吏倒驢不倒架，輸人不輸陣，并不愿在氣勢上率先弱于對方——盡管在此之前，他對張富仍然心懷畏懼，此刻也必須要表現(xiàn)出生平最為強硬的一面，來直面張富的挑釁。
再者，如今的張富早已是虎落平陽，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如是想道。
倆人四目相對，一言不發(fā)，誰也不肯率先開口弱了氣勢。
一時之間，固執(zhí)的倆人誰都不愿退讓一步，主動移開目光，于是就那樣互相僵持著，場面頓時變得有些膠著，就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子火藥味。
當然，他們不是英國貴族，接下來也不會有任何一方會扔出雙白手套，向?qū)κ窒聭?zhàn)書，來場公平公正的決斗——
率先沉不住氣的是張司戶。
他也沒法不焦急，因為直到現(xiàn)在，他還不清楚錢典吏究竟向縣老爺匯報了什么要命的東西——他在縣尊身邊也是有眼線的，可惜今天由于知縣長隨祝振東的清場，致使他買通的那名長隨根就無法靠近簽押房一步。
只不過，這偌大的縣衙里也藏不住多少秘密，盡管不知道其中詳情，但僅從錢典吏今日的異常舉動，就能看出幾分端倪來。
當他得知錢典吏親自抱著一摞厚厚的賬冊，徑直前往后衙時，就意識到了事情不妙，怕是真讓此僚看出了賬目上的一些問題，抓到自己的把柄了——
盡管如此，張富也仍然不認為自己會大禍臨頭。
他自信自己不會暴露出太多問題，即便是真有，也不會太過嚴重，否則榮師爺也不會找人核查了幾天，都無法發(fā)現(xiàn)任何的問題了——他這會兒還不知道，在此事上，自己是完被蒙在鼓里的。
“我真后悔，當初沒有一棍子把你打死！”他眼睛死死地盯住錢典吏，惡狠狠地道。
“那我是不是該多謝戶書大人的手下留情？”錢典吏假模假樣地向他拱手一揖，言行卻是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尊敬，反倒是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濃濃的不屑。
“你沒機會了！”
見他儼然一副人得志的嘴臉，張司戶更是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其大卸八塊，方能解恨。“今日，哪怕是你跪下來給我磕上一天的響頭，我都饒不了你！”
“是嗎？”錢典吏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來，語聲淡淡地道：“依我看，是戶書大人你，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呵，這是我聽過最大的笑話！”張富對他的話嗤之以鼻，斜乜了他一眼，傲然道：“憑你？還整不垮我！”
“你還當真以為，投靠府臺大人，做了這錢塘縣的內(nèi)奸，就可保你安然無恙？”錢典吏還給他一個同樣的眼神，“別再做夢了！官是官，吏是吏，就你這么一個人物，府尊老爺可沒那心思護你周！該舍的子兒，終究還是要舍的——”
此刻的錢典吏，似乎很有傾述的**，輕嘆一聲便繼續(xù)道：“白了，咱們這樣的人，無非就是一枚棋子罷了，命運總歸是無法自主掌控的，為了大局著想，下棋之人可不會在意某顆棋子的得失——”他目光忽然一凝，抬頭直視著自己的頂頭上司，語氣斷然。
“張富，這一回你栽定了！”
“你——胡八道！”那張工于心計，老謀深算的臉上，此刻終于現(xiàn)出了幾分少有的慌亂。張富一拍桌案，霍然起身道：“姓錢的，你究竟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自然是能要你命的東西！”錢典吏釋然一笑，“張富，你我相斗多年，最終你還是輸給了我。至于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你也無須心急，今日便會見分曉！”
事實上，王知縣會如何處置此事，他也不準。
不過當他發(fā)現(xiàn)此事系于李謙在幕后布局后，心中倒是少了幾分擔憂，畢竟李師爺雖也年輕，卻并不算氣盛——總的來，他應(yīng)該不是王知縣那樣的愣頭青，一腳踢爆錢塘縣衙的所有秘密，讓大家一塊兒完蛋的。
那是一個行事異常沉穩(wěn)的年輕人。
他擅于利用自身的優(yōu)勢，一舉一動，看似沖動的背后，似乎都有其目的，從未因為一時的莽撞而吃過虧——
最了解你的人，永遠都是你的對手。
盡管李謙身份尊貴，心懷怨恨的他也曾有過報復(fù)對方的想法，但經(jīng)過了深入的分析研究后，他徹底放棄了這樣的打算。
這個人——自己惹不起！
早就收起了那些心思的他，直到昨夜才真正醒悟，自己先前的決定是多么的明智——
從此次協(xié)助縣尊的布局奪權(quán)中，就可看出李謙的心機手段到底有多恐怖——他不顯山不露水，做這一切時，幾乎瞞過了所有人的耳目！
恐怖如斯！
得知此中內(nèi)情的錢典吏，其實心中也感到非常的奇怪。
按理，這不該是一個未曾涉足官場的年輕人所應(yīng)有的能力。便是連他這樣的老油條，混跡公門多年尚且打磨不出如此事，何況是像李謙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知鉆研學(xué)問，亦或是醉心于風花問月的讀書人？
他這一身的事，又是從何處學(xué)來的？
錢典吏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他只知道，但凡是跟李謙作對的人，下場一定會很慘，譬如眼前的張司戶，譬如現(xiàn)在正在家里邊養(yǎng)傷的趙家公子——他相信這只是個開始。李謙與趙鵬積怨已深，不斗到其中一方偃旗息鼓，怕是難以善了的。
當然，他更看好李謙。
錢典吏將自己的部身價都押在了李謙身上，徹底倒向了王知縣這一邊，并擔任起了急先鋒的角色。因為有李師爺?shù)拇嬖冢辉賾峙聫埶纠魰芳碧鴫Γ鷣y攀咬，將他也給拖進泥潭——
所以此時此刻，他終于選擇了撕破臉，正面硬鋼自己的頂頭上司。
是男人，就要剛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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