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鬢云松令,因柳如煙在花魁大賽上一唱而成名,如今早已透過藝人歌妓之口,傳遍了杭州府內外。無論秦樓楚館,還是勾欄瓦肆,上到文人士子,下到庶民階層,人人都學會了這首詞曲,私下里總喜歡哼上那么幾句。
詩詞這東西,往往是文人騷客們抒發情懷所作,原作者當時的心境,以及真正想要表達出來的東西,旁人其實很難進行面解剖,只能透過詞句身去理解。
也就是,更多人所能看到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畢竟漢家文化博大精深,通常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于是乎,除了那些真正懂得詩詞的士子文人以外,更多人所能理解的只是表層。盡管他們也聽過官方版的解,卻仍是難以從那只言片語中,了解到這首詞的真正含義,而更愿意將其理解為——
春風一笑樓頭牌清倌人柳如煙心有所屬,情系于杭州才子李仲卿,然而李謙看不上她,加上又有婚約在身,所以就送了她這么一首闡明人事已非道理的詞作,明擺著告訴她我們已經回不去了,你看那天上的月亮還如當時般明亮,可看月亮的人(指咱倆)卻早已不似當時了——
因此,這首詞被更多人認定為負心漢尋求分手的借口,便是連那字里行間所流露出來的傷感凄清,以及那淡淡的無奈,都讓大眾給理所當然的解讀為這是對女方心境的描述,否則為何柳如煙此前會狀態不佳?而當日彈唱完這首詞后,又為何會當眾失態?
沒辦法,緋聞故事,桃色軼聞才是大眾所津津樂道的話題。人們對于故事里邊女主角的遭遇,以及因被負心郎拋棄后所滋生出來的怨懟情緒,大都表示出了深深的同情和理解。
而對于那個狠心拋棄柳如煙的“李世美”,眾人則發出了強烈的道德譴責和鄙視——誰讓他曾過柳如煙是庸脂俗粉呢?
好嘛,吃干抹凈了以后,你就拔吊無情了?反過來,這都是月亮惹的禍,那樣的月色太美你太動人?
太不負責任了!
好好的一首佳詞,偏生就讓人給誤解成了另外一個版,要怪,也只能怪李謙寫出這首詞的時間與場合不太對,便是連對象也選錯了——
且不去論躺著也中槍的李謙是何感想,總之,納蘭容若的棺材板蓋是有些按不住了——噢不對,納蘭兄這會兒可還沒出生呢!
“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后。時節薄寒人病酒,刬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
“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馬車穿街過巷,不遠處的勾欄中,斷斷續續傳出幾聲飄渺的琴曲,伴著歌妓的輕靈婉轉之聲,隱隱傳入了車廂中。
車內一主一仆,皆是易釵而弁,作男裝打扮的女子。
耳邊聽到那些詞曲,蘭禁不住嘟起嘴道:“姐,姑爺這也太過分了!隨手就給那柳如煙寫了這么一首詞兒,還鬧到這般沸沸揚揚的地步,將您這未過門的夫人置于何地?那姓柳的也是,仗著幾分蒲柳之姿來惹人同情罷了,分明是在無病呻吟!”
林秋蕓聞言,只淡淡瞥她一眼,并不接話。
“姐,您怎么一點兒都不著急呀!”蘭見她反應,不由得撫額急聲道:“再這樣下去,您這李家正宮的地位可就不保了!”
“別總是開口一個‘姑爺’,閉口一個‘正宮’的,八字都還沒一瞥的事呢,叫那么早也沒人會給你加例錢。”林秋蕓沒好氣地道:“你在這干著急又有什么用?”
“我這哪能算是干著急呢?”
蘭不服氣道:“人家不也在替姐您想辦法呢么?再者了——”話音戛然而止,她心虛地偷偷望一眼林秋蕓的臉色,改口道:“再者了,我這不沒有姐您讀的書多,點子多么。”
林秋蕓笑著用蔥蔥玉指彈了一下她的額頭,眼睛一瞪,佯怒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天的紙鳶斷線是怎么回事?”
“呃——”蘭支支吾吾道:“還——還能是怎么回事兒?就那么回事唄!”
“唔?”林秋蕓秀眉一挑。
“就是——就是風太大了,線自己就斷了呀!”蘭心虛地仍在為自己做著狡辯。
“你這丫頭,還敢對我扯起謊來了!”林秋蕓哼哼道:“那么,為何你哪里不好放風箏,偏跑到表兄的新宅子里去,且還好巧不巧地斷線落到了李家院子里?”
“這——”蘭低垂著頭,暗暗吐了下舌頭,才抬起頭來可憐兮兮地看著她,“姐,您就饒過我這一回吧!”
“哼,自作主張的丫頭,這么多年下來,竟是連個規矩都不懂了?”
林秋蕓微微有些著惱道:“好好的一首詞作,讓你這紙鳶一放,倒是成了深閨怨婦的自憐自艾了——這要是傳了出去,還不讓人給我冠上個‘妒婦’的名聲?他們會,林家閨女這還沒過門兒呢,儼然就以李家正室夫人來自居了,往后可還得了——”
蘭聞言,低下頭暗暗撇嘴,聲嘟囔了一句:“哼,什么妒婦不妒婦的名聲,我看你也不在乎,還不是擔心會讓姑爺跟著背上‘妻管嚴’的名聲,讓外頭的人嘲笑——”
“你什么?!”
“呀!”蘭一驚,忙賠笑道:“蘭是,姐您可真是賢良淑德呢,姑爺娶了你也是他的服氣,怕是晚上睡覺時,在夢里頭都會笑醒的!”
林秋蕓白她一眼,算是對這一記的馬屁表示了欣然受用。
一路閑話,車子很快便來到了河坊街的東頭,速度也逐漸放緩了下來。車把式熟練地驅趕著拉車的騾馬,將車頭拐了個彎,拖拽著身后的車架往五柳巷深處駛去。
照例來到林家后門時,前方門口出現的一道身影,令他猛地嚇了一跳,手上忙一拉韁繩,一個急剎停穩了車子。
“林四,你怎么搞的!”車廂內傳來蘭不滿的聲音,斥責道:“這一驚一乍的,再把姐給摔著了怎么辦?”
“蘭姐——”
車夫的年紀差不多都能當她叔了,卻仍是稱其為‘姐’,可見林家在這方面的規矩也是頗為嚴格的。他一臉緊張地看著前方的家主老爺,壓低了嗓音道:“老爺回來了——”
“呀!”
車廂里的蘭失聲驚呼,緊接著便迅速掀簾而出,率先跳下了車子。她先是朝前方板著張臉的林北冀遙遙行了一禮,然后才攙著林秋蕓下了車子,再之后便是謹慎地低垂著頭跟在自家姐身后。
“爹爹,”來到門前,蘭當先叫了聲老爺,林秋蕓同樣是畢恭畢敬地先行過一禮,而后才直起身子問道:“您何時回來的?”
林北冀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隨后便看向蘭道:“你屢次攛掇姐私下出門,自去下邊領一頓家法吧!”
“老爺饒命!”蘭跪地泣道:“蘭發誓,以后再也不敢了——”
“爹爹!”林秋蕓亦是出言回護道:“私自外出是我的主意,您責罰她這么個下人做什么?莫如饒了她這一回罷!
林北冀再次將目光轉向了她,沉聲斥道:“哼!你還有臉當著我的面?規矩都學到哪去了?隨我過來!”話落便甩袖轉身,徑直往大堂的方向快步行去——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這年代的條條框框確實不少,但真正施行起來,卻也不是在任何一方面都那么刻板教條,不知變通的。
所謂的禮教森嚴,更多時候是被后人給嚴重的妖魔化了,事實上,食古不化的士紳之家并非沒有,這會兒的腐儒也確實挺多的,但也不是所有的書香門第都這樣。
例如李家家主李經綸,盡管他對儒家規矩頗為奉行,心中卻自有一把衡量的尺子,知道什么時候該較真,什么時候又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視而不見。雖然口上著要與李謙斷絕父子關系,但任誰都不會相信,他真會這么去做。
不父子親情難以割舍,單是李謙高中進士這一條,就足可光宗耀祖了,他李經綸又不傻,又怎么可能會做出斷絕父子關系,讓李謙擔上不孝罪名這樣的蠢事來?
至于林北冀的話,就更算不上什么“圣人門徒”了。
很多時候,他其實比那些最為讀書人所瞧不起的商賈奸猾之輩,都還要更加精明。此前打算公然違背林李兩家的婚約,另擇一位乘龍快婿,便很好的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在所謂的“家風規矩”上,林北冀采用的其實是雙重標準。
他可以公然悔婚,卻又不允許自家閨女出去“私會情郎”,這就是典型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了。
林家大堂內,林北冀負手而立,靜靜地望著墻上的字畫,一家之主的派頭十足,這一刻所展現出來的,完就是一派治家嚴謹的名士風范。
林秋蕓進了門后,便一直安靜地跪在下邊,不發一言。
這種家主責罰姐的場面,下人們也是不敢隨隨便便就湊上來瞧熱鬧的。他們只能是站在院子里,遠遠的踮腳觀望,奈何卻讓一張斑竹簾子給遮擋了視線,只能是根據里邊傳出來的動靜來猜測劇情的后續發展。
無奈的是,堂屋里什么聲響都沒有傳出,靜得像是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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