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基雅弗利被人叫醒的時候,正靠在墻邊打盹。
聽說外面有人要見他,佛羅倫薩人慢悠悠的重新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然后順著塔樓走下來。
因為塔樓的門已經被堵住,馬基雅弗利不得不從二樓的臺階上試著往下跳,看著下面黑漆漆的草地,佛羅倫薩人只略微猶豫了一下,就跳了出去。
草地很柔軟,雖然摔在上面并不舒服,但是顯然外面的人也早有準備,所以他直接落在了一大堆被子上。
亞歷山大遠遠看著被帶來的馬基雅弗利,眼中透著稍許興趣。
對這個人,亞歷山大當然很“了解”,不過當真正見到他的時候,亞歷山大又覺得這個因為跳樓腿腳受了點挫震稍微有點一瘸一拐的人又有些陌生。
這個人將來無疑會在歷史上留下赫赫名聲,不過這當然不是因為他自己在如今這個時代有什么非凡的成就,而是他寫了一本讓人們了解這個時代人們思想與愿望的書。
盡管馬基雅弗利一生著作并不貧乏,但是真正被人們記住和屢屢稱道的自然是那本鼎鼎大名的《君主論》,不過現在他的這本書不但還不存在,他也與他在這本書中視為完美的君主典范的凱撒·波吉亞還沒有見面,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有見到的機會。
“您要驅逐我嗎?”
馬基雅弗利說話很干脆,按他自己的說法,就是始終覺得那些依靠巧言令色和所謂優雅的陰謀達到目的人很是令人不齒。
亞歷山大不知道他這個時候是不是已經在醞釀他那本同樣出名的《佛羅倫薩人》,不過一想到他在書里用譏諷的的口氣說“我們的同胞往往喜歡用所謂優雅的方式戰勝對手,而吝于與敵人正面交鋒”時,倒是多少能從他的這些詞句中想象到這個人的性格。
不過讓人覺得矛盾的也是在這里,一個對陰謀從心底里反感的人,卻偏偏寫了一本號稱君主謀略指南的書。
“我希望您回到佛羅倫薩的時候能把這里的一切據實向您的同胞們說明,”亞歷山大并沒有否認馬基雅弗利的猜測,事實上他的確正打算把這個人打發走“我想您很清楚教皇并不喜歡您那位領袖,所以在這種時候如果佛羅倫薩試圖貿然干涉到比薩的事務,勢必會引起教皇陛下更大的不滿。”
馬基雅弗利看著亞歷山大點點頭,然后忽然說:“您就是那個貢布雷了,我之前聽說過您,不過我沒想到您是這樣的一個人。”
馬基雅弗利的話讓亞歷山大有些意外,不過稍微想了想之后,他不由微微一笑。
“奧凡特·布魯尼?”亞歷山大笑了笑問著。
看到馬基雅弗利點頭,亞歷山大卻暗暗吐出口涼氣,他顯然已經忘了這個人。
當初在莫迪洛伯爵的家里,第一次見到箬莎的時候,亞歷山大在伯爵的宴會上見到了那個佛羅倫薩使者奧凡特·布魯尼,而后他為了幫助這個人逃離佛羅倫薩才找借口和箬莎一起前往科森察。
只是后來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奧凡特·布魯尼這個人漸漸的從他的記憶中淡去,現在想想亞歷山大不由覺得自己運氣真的很好,當他在城門口說出姓名時,如果馬基雅弗利忽然點破他的身份,雖然未必當時會有生命危險,可一旦盧克雷齊婭從他掌握當中逃脫出去,接下來送掉小命也就只是個時間問題了。
盧克雷齊婭也許不會要他的命,可波吉亞家那父子幾個可就難說了。
“請允許我說明一下,佛羅倫薩并不希望威尼斯成為比薩的主人。”馬基雅弗利似乎現在離開前盡一個外交官的職責,他知道自己時間不多語速很快,而且沒有任何廢話“我們希望能保持現狀,威尼斯人進入羅馬涅對我們并沒有任何好處,佛羅倫薩不想卷入一場對自己毫無意義糾紛當中。”
亞歷山大暗暗點頭,他知道馬基雅弗利說的的確是事實,在這個時代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如今佛羅倫薩人的想法了,或者應該說是薩伏那洛拉的想法。
很顯然,那位當世的苦行僧和圣本尼迪克,希望佛羅倫薩能在如今這個混亂的時代獨善其身,也就是說他希望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不過亞歷山大知道薩伏那洛拉的打算注定要落空。
之前當查理入侵的時候,薩伏那洛拉成為了查理狂熱的支持者,他不但主動接納查理進入佛羅倫薩,而且還不惜緊縮佛羅倫薩人自己的口糧也要為法國軍隊提供大批供給,如果一定要說朱利安諾·德拉·羅維雷是第一帶路黨,那么薩伏那洛拉位居第二不會有人提出異議。
可以說薩伏那洛拉已經在這個游戲里攙和進去的太深了,到了如今再想擺脫出來不玩,已經太晚了。
而且亞歷山大也很清楚,這種想要置身事外的想法甚至到了幾年之后,依舊是佛羅倫薩人外交策略上的主流觀點,不過也正因為這種不顧局勢的癡心妄想,注定了佛羅倫薩共和國未來的命運。
“您可以把我的話帶給您的那位領袖,”亞歷山大看著馬基雅弗利“如果他希望得到梵蒂岡的原諒,那么在這次關于的蒙蒂納領地的糾紛上就不要有任何偏袒,當然如果他能站在教皇的一邊就更好,不過如果他試圖與威尼斯或是米蘭人結盟,這將注定他的失敗。”
馬基雅弗利認真的聽著亞歷山大的每句話,同時他那雙似是能看透人的眼睛始終打量著亞歷山大,似是想要從他臉上看出這些話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只是威脅恐嚇。
然后,在他即將離開時,馬基雅弗利忽然低聲說:“我不會懷疑您的身份,因為從一開始我就看出您這個人不簡單,不過我想要知道,真是教皇派您來比薩的嗎?”
聽著馬基雅弗利的疑問,亞歷山大忽然有種想要一劍刺穿眼前這個人胸膛的沖動!
不過最終沒有這么做。
這是個有著一雙能看透事務背后真相眼睛的人,不過這個人的性格注定了不會成為凱撒或是洛倫佐·美蒂奇甚至是亞歷山大自己這樣的人,因為亞歷山大知道如果換成他,在這種時候是絕不會戳破對方老底的。
不過想想這個人居然能在將來活著熬過美蒂奇家復辟之后的清算,大概也恰恰和他的這個性格多少有些關系。
因為這個人,對別人沒有什么威脅。
與馬基雅弗利的會面就這么結束了,亞歷山大從一開始就沒有指望能從這位號稱未來君主之師的人物那里得到什么指導和啟發,因為他知道這個時候的馬基雅弗利,還只是個連薩伏那洛拉都輕易見不到的小人物罷了。
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直到第二年,馬基雅弗利才會得到薩伏那洛拉的賞識擔任佛羅倫薩政府的要職,不過到了那時候,薩伏那洛拉自己的日子也省不了多久了。
不過亞歷山大并不知道,被連夜驅除出比薩的馬基雅弗利在急著返回佛羅倫薩報信的途中,還是抽出時間在馬背上寫下了這么一段話做為他這次比薩之行的注腳:“這是個能抓住機會的人,這樣的人往往有著敏銳的嗅覺眼光,好對是否危險做出準確判斷,他們總是緊盯著一切機會,然后當認為時機成熟時就毫不猶豫的撲向獵物,而一旦發現危險又會盡量避開,這種如同獅子般勇猛又如狐貍般狡猾的舉動,讓這個人總是知道該做些什么。”
貢帕蒂找來的幾個人看上去的確很機靈,當亞歷山大吩咐他們該如何去找那支不知道由誰指揮的教廷軍隊時,有個人甚至提出只要給他信物并不需要任何信件,這樣就可以避免路上被人發現。
盧克雷齊婭毫不猶豫的把手上的戒指交給了這個看上去很機靈的家伙,然后又對他說了幾件顯然只有波吉亞家或是他們親密的人才會知道的事情作為證明,當亞歷山大讓這些人離開,然后只剩他們兩個人時,盧克雷齊婭忽然有點猶豫了。
“如果我的人趕來,你就會被抓起來的知道嗎?”盧克雷齊婭小聲問,她的樣子很認真,似乎是在提醒亞歷山大“所以你現在也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趁著我的人還沒來立刻離開,另一個是……”
“另一個是什么?”亞歷山大輕聲問“讓我猜猜,是不是如果我成為你的丈夫,你就能讓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甚至我還可以因為幫助教皇得到了比薩而受到獎賞?”
盧克雷齊婭的眼神變得有些熱烈起來,她盯著亞歷山大有點急急的問:“那么你愿意嗎?”
“愿意什么,成為你的丈夫?”亞歷山大笑著問,他不能不承認其實這時候他還真是在認真考慮這個建議,然后他輕輕一笑把盧克雷齊婭攬到懷里在她耳邊低聲說“我想我可能還有第三個選擇。”
比薩的傭兵們說起來還是有點敬業精神的,雖然和號稱職業道德表率的瑞士山地傭兵沒法相比,但是當他們拿到了拖欠的薪水和承諾的6分國稅之后,傭兵們瞬間爆發出了極大的熱情。
因為與佛羅倫薩這個龐然大物太近,比薩人注定了在陸地上不會有什么大的建樹,由于臨海而把目光通向弟勒尼安海的比薩人曾經一度在海上稱霸,甚至有一段時間即便是熱那亞人也不得不避其鋒芒。
如今的比薩雖然已經風光不再,但是依舊是地中海北岸數得著的港口之一,而又因為常年來對佛羅倫薩的防備,比薩城雖然規模有限,卻修筑的十分堅固。
當亞歷山大來到城門外時,他有些驚訝的發現那些傭兵居然在距離城墻稍遠的地方挖起了壕溝。
這些壕溝雖然并不很深也寬度有限,但是稍微想想就可以猜到,威尼斯人如果想要進攻就必須越過這些障礙,這對如今這個注重隊形隊列的時代來說,這種障礙的作用往往要比看上去要有用的多。
“這是誰讓挖的?”亞歷山大不由略感興趣,他隨口問一個傭兵。
“是貢帕蒂,”那個傭兵抹了把頭上的汗水“大人你不要被那家伙騙了,他其實是個膽小鬼總是想著躲在什么地方后面,這些壕溝就是他讓挖的,不過現在他是頭了,要想多拿薪水就得好好干活啊。”
“說的對,得好好干活。”亞歷山大看著忙忙活活的傭兵們皺了皺眉,然后回頭向城里看了看。
幾個看上去大半夜里喝多了的比薩人搖晃著出現在距城門不遠的地方,這些人滿身酒氣臉色懵沌,當有傭兵攔住他們時,他們當中甚至有人還嚷著自己和某位護民官是好朋友,很顯然這些人因為喝得太多甚至還不知道白天發生了什么。
看到這些人,亞歷山大不由輕輕搖頭,之前剛剛在心里升起的試圖組織市民參與抵抗的想法隨即打消。
要想在如今這個時代組織民軍不止是有些麻煩,甚至是困難重重。
特別是對那些城市市民們來說,要讓他們心甘情愿的拿起武器保衛自己的城邦就更是近乎癡人說夢,他們寧愿花大筆的錢雇傭并不可靠的傭兵們來保護城市,也不愿意自己拿起武器,這固然和如今這個時代人們普遍對國家認同感的缺失有關,也和城市里相對優渥的生活有著很大的關系。
除非萬不得已,人們不會用自己的性命去賺錢,特別是像比薩這種有著天然港口,民眾并不缺吃少穿的地方來說,要想讓他們放棄還算過得去的生活而拿起武器,就變得更加苦難。
也許他們可以因為對政府的不滿憤而暴動,但是這種暴動往往都是盲目沖動甚至是滑稽可笑的,要么立刻就會成功,要么一旦失敗就各自回家,往往沖動過后就不再管其他的事情。
就如同現在,亞歷山大知道即便是如貢帕蒂這種親自發動了這場暴動的人,其實也只是被激情慫恿著,一旦這股激情過后,很快那些比薩人就會變得懶散懈怠起來。
“這樣不行。”
亞歷山大心里暗暗琢磨,雖然不知道威尼斯人的具體數量,但是如果這樣下去也許不等援軍到來比薩已經被攻破了。
無法組織起民眾,那么該從哪里找到保護城市的兵源?
亞歷山大心里琢磨著,他沿著街道向前走,同時時不時的詢問跟在身后的兩個傭兵。
但是讓他失望的是,這些傭兵雖然對比薩很熟悉,可他們最清楚的卻是妓院的大門朝哪邊開,至于說能從哪里盡快找招到足夠的人手,這些傭兵并不清楚。
一條人影出現在前面,貢帕蒂急匆匆的迎面走來,新任隊長顯然還處于興奮之中,當他遠遠看到亞歷山大時就高興的大聲說:“您知道嗎我們剛剛找到了批好東西。”
“是什么?”亞歷山大隨口問,這時候他對找到什么藝術珍品還真是沒有興趣,如果守不住城市,這一切不過都是送給威尼斯人的禮物罷了。
“是火炮,很大的火炮!”貢帕蒂用手比劃著“足足有十門,都在港口附近的倉庫里,這要感謝您,是您提醒我們用那些前政府的官員清查財物,所以我們就從港口那邊找到了這些火炮,看看那些停在港里的船吧,還不知道能找到多少好東西呢。”
“等一下,你說船?”亞歷山大忽然心頭一動,他覺得也許眼前的難題能解決了“比薩港里有很多船嗎?”
“當然,雖然和熱那亞已經比不了,可來比薩做生意的還是很多的,”貢帕蒂說著眼中露出了絲亮光“說起來老爹他們真是賺了,6分的稅收啊,連一些比薩人都有些動心了。”
“如果他們能動心那樣最好,”亞歷山大點點頭“那樣你就可以成為真正的比薩貴族了,而不只是個傭兵頭頭。
看著貢帕蒂滿臉紅光不住點頭的樣子,亞歷山大向他一招手:“不過你要想當上貴族必須先擋住威尼斯人,所以我們的時間不多,叫上幾個人我們現在就去港口。”
“干嘛,搬那些火炮嗎,那用不著我們兩個人,”貢帕蒂得意的擺擺手“我已經讓人把它們運到城門那邊去了,而且我還讓人連夜在城外挖了很多壕溝。”
“我知道。”
亞歷山大一笑,他當然不會和那個傭兵一樣認為貢帕蒂是因為膽怯才會動不動就挖那些看上去沒什么用處的壕溝,一個膽小鬼是不可能搞暴動的。
反接近壕,沒想到在這個時代已經有人在搞這種玩意,雖然還很粗糙而又原始,但是亞歷山大卻知道這背后有著多么巨大的深遠意義。
不過現在他不想和貢帕蒂討論這些,他關心的是港里的那些船。
“我們去港口,”亞歷山大繼續說“不過我們不是去找東西,而是找人。”
“找人?找誰?”貢帕蒂奇怪的問。
“找那些水手,”亞歷山大看著遠處港口的方向“那些船上有很多水手,他們都是些天生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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