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夜色完全籠罩著這座雄踞關(guān)中數(shù)百年的大城。
龍首原上的宮殿群只剩下微弱的光芒,而整個長安城更是幾乎沒有一點兒燈光,只有遠處月光下可以看到城墻勾勒出來的城池輪廓。
自從戰(zhàn)火燒到關(guān)中之后,長安城中就已經(jīng)實行更加森嚴的戒嚴制度,別說是晚上,即使是白天街道上也很難見到什么行人。實際上早在大戰(zhàn)開始的時候,聽到風(fēng)聲的人就已經(jīng)開始四散奔逃。
對此楊堅倒是沒有多加阻攔,畢竟這些跑掉的都是老弱婦孺罷了,城中的青壯年,無論是世家子弟還是車夫勞役,都已經(jīng)被抓走充軍了,連年的戰(zhàn)爭造成了那么多的兵員損耗,楊堅想要維持這么大的軍隊基數(shù),當(dāng)然必須要抓壯丁。
只不過這些幾乎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訓(xùn)練的壯丁,實際上充當(dāng)炮灰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們的戰(zhàn)力甚至還比不上原來駐守地方的那些鄉(xiāng)兵,至少鄉(xiāng)兵們還可能因為擔(dān)心家園受到戰(zhàn)火的侵蝕而和入侵的敵人拼上一拼。
而那些婦孺老弱,楊堅并不怎么感興趣,真的留在城中也不過是制造混亂和麻煩罷了,畢竟城里的糧食儲存也是有限度的,一旦最慘烈的圍城戰(zhàn)開始,這些人都是要消耗糧食的。
上將軍李穆府邸,這個時候也幾乎沒有一點兒燈光。
對于點燈用的蠟燭或者油脂,朝廷已經(jīng)進行了限制,畢竟這些東西也都是可以點火的,一旦落入敵人密探的手中,很有可能被用來制造混亂。
不過一點燈火還是頑強的照亮了前方的一片黑暗。
李穆的小兒子武衛(wèi)將軍李渾撐著燈籠為這庭院之中二層小樓的望臺提供了唯一的光芒。
在光芒之中有一條長長的背影。
李穆就憑欄站在那里,夏天的夜風(fēng)吹動著他的衣襟。
老人靜靜看向遠處未央宮的方向,那里曾經(jīng)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也曾經(jīng)象征著那個雄霸九州的大漢帝國,可是如今那里不過是一個囚籠罷了,囚禁著北周的皇帝。
而盤踞在未央宮外的隋王府,黑漆漆的一團,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守著囚籠的惡犬,任何人都必須對這囚籠、也對這惡犬畢恭畢敬。
否則誰知道什么時候這惡犬氣急敗壞了,就會把囚籠一口吞下,囚籠之中的人,一個都別想活。
李穆的目光又緩緩移動,看向周圍的連綿府邸以及更遠處的屋舍坊間,一直到遠處的城墻。
這里有達官貴人,有落魄世家,也有寒門百姓。
這長安城又何嘗不是一個偌大的囚籠。
至少現(xiàn)在城里的人出不去,但是卻很想出去。城外的人也進不來,但也不想進來。
“爹爹是在擔(dān)心我們之后應(yīng)該怎么走么?”李渾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打破了小樓上的沉默。
李穆微微頷首:“老夫已經(jīng)邁出了一步,只是不知道這一步到底是對也不對。”
李渾是參與了長安之亂那天晚上李家的行動的,當(dāng)然知道李穆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無奈的說道:“爹爹,現(xiàn)在大家都看的清楚,已經(jīng)大難臨頭了,隋王殿下已然無力回天,這長安城之中的人,能夠找到門路的又有誰不是在抓緊?覆巢之下,大家還都是懷著僥幸的心思想要成為那一顆完卵的。”
李穆瞥了李渾一眼。
李渾這個武衛(wèi)將軍本來就是一個虛銜,得益于李穆的功績罷了。手下能夠指揮動的實際上也就是一幫親衛(wèi)。楊堅接管藍田大營之后,李渾橫豎沒有什么事,索性就回家了。畢竟他的身份也不能算不敏感,在和李詢關(guān)系比較密切的幾個李家晚輩之中,李渾絕對算的上一號。
楊堅可以信任李穆,但是絕對沒有辦法信任李渾。
而這個一直以來郁郁不得志的兒子在想什么,李穆也很清楚。
他和李詢來往的那些書信,李穆不過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否則當(dāng)初李穆也不會讓李渾去完成掩護漢人撤退的任務(wù)。
見爹爹似乎有些遲疑,李渾上前一步沉聲說道:
“爹爹效忠的是大周,是宇文皇族,可是現(xiàn)在這長安城中可還有一個能夠稱得上代表皇族、代表宇文家的人存在么?齊王去另立門戶,越王跑了、杞國公投降了,宇文神舉和宇文孝伯等人又是什么下場爹爹也清楚,甚至就連陛下也不過就是楊堅的一個傀儡罷了,這一個篡字只不過還沒有說出來。現(xiàn)在這大周,實際上已經(jīng)名存實亡,爹爹又何必苦苦不放呢?”
這些話李渾顯然也憋在心里很長時間,此時一吐為快。
而李穆詫異的看向他,他倒是怎么都沒有想到,自己的小兒子思想竟然已經(jīng)變化的這么快。他原本以為李渾只是單純的向往大漢的強盛和征伐的機會罷了,卻沒有想到李渾早就已經(jīng)把注意力放在了研究他老子的心態(tài)上。
但是李穆卻無從反駁,因為他知道李渾說的并沒錯。
的確,自己就算是為了報答先帝,可是現(xiàn)在這大周已經(jīng)支離破碎、名存實亡,自己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李穆嘆息一聲。
大潮滾滾,人心思變。
自己這一把老骨頭了,不知道還能不能耐得住大潮的沖刷?
他的目光緊緊盯著遠方。
這長安城就是一個巨大的囚籠。
而他的手中,總還算拿著鑰匙。如果自己不去打開囚籠的話,就怕有人又跑到了自己的前面。
畢竟李穆不僅僅要對皇帝、對自己的本心和忠誠負責(zé),也要對這個家族上百口人負責(zé)啊。
有的時候李穆實際上非常羨慕另一個隴西支脈的李家小子。那小子無官一身輕,跟著楊素倒是跑了個痛快。
要是自己再年輕五六十歲,說不定也會走上那條路。
可是現(xiàn)在自己老了歲月,真是一個殺人的東西啊。
李渾很聰明的沒有再說話。
他知道以父親的性格,有的時候沒有回答也就是默認了。
李渾恭敬的退后一步。
月色下,風(fēng)吹燈籠搖曳,李穆的影子再一次被拉長。
長安城中,點點燈火依稀可見。
只是不知道這些燈火之下,又有多少懷著和李穆一樣糾結(jié)心思的人,正對著月色和宮墻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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