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亥時了。
依著李云心從前那個世界的法的話,已快到凌晨了。解決九公子的事并沒有花掉一整夜的時間,眼下他暫時地安了。
但也只是“看起來”吧。因為就在他頭上的天空當(dāng)中,還有一個存在在注視他的一舉一動。
若睚眥沒有錯,對方是在對他進(jìn)行考驗——這世上大概很少有人能夠被真龍考驗。
但真龍知道、李云心知道,真龍卻似乎不知道李云心知道。
李云心繞城半周,然后轉(zhuǎn)了身、往南邊走去。
渭城的西邊是渭水,西南方是洞庭。北面是京華的方向,東北面是野原山。
而向南則是莽莽蒼蒼的野原林——這片面積廣闊的森林將一直往南延伸上千里,然后才再有大城。
但并不意味著野原林中人煙絕跡。實際上還是有一些隱士、獵戶、山民居住在林中的。
獵戶和山民們喜歡聚居,結(jié)成一個個或大或的莊子。
隱士們要離群索居,但實則距渭城或者獵戶、山民莊子也不會太遠(yuǎn)——他們總需要油鹽、易物。
李云心在渭城居住的時候曾聽過城南有隱士,還曾好奇問過人。因而曉得在出城十里地之后、一處名為翠崗的地方有隱士居住。
但到了如今這時候,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沒有人了吧。
道統(tǒng)搞出那么多事情,渭城周邊的人但凡不是不能動的,大概都逃命去了。官府又不管,還能指望誰伸張正義呢?
十里地對于李云心來并不遠(yuǎn)——至少比從洞庭到渭城要近得多。
他走了一會兒,身后的灼熱感漸漸退去、光線也漸漸昏暗起來了。
這是一條路,兩邊生有茂盛的草木。草木當(dāng)中還有蟲鳴,甚至有微微的涼風(fēng)。他一邊走一邊輕輕扇著扇子,似乎是覺得微熱——于是在扇面看到那光斑在跟著他。
他又揉了揉脖頸,往天上掃一眼,發(fā)現(xiàn)天空中的濃云已經(jīng)散去了。夜幕當(dāng)中有皎潔的月和燦爛的繁星……不曉得真龍在哪里。
但那樣的大妖魔,隱藏身形的法子一定是他所想不到的吧。
真龍還沒有現(xiàn)身,似乎意味著考驗還沒有結(jié)束。因而李云心要再為他奉上一些事情——通過這些事情向?qū)Ψ秸故咀约骸KM罱K是個好結(jié)果——他的確很想擁有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好****傷口、休養(yǎng)生息了。
但實際上也的的確確是有一件必須要處理的事的。
……算是一舉兩得吧。
不多時看到翠崗,李云心便知道此地為什么是這個名字了——隱士所居住的草廬在一個平緩的山坡前。而山坡上綠草如茵,仿佛是用顏料畫出來的。
那是一間茅草覆頂?shù)耐僚鞣孔。門楣開得低矮。像李云心這樣的身量,倘若走進(jìn)去得下意識地彎一下腰,不然可能要弄亂了發(fā)髻。房前有院子,院墻是低矮的籬笆墻,門也是用粗細(xì)不一的枯枝結(jié)成的。
前任主人一定不是一個勤快的家伙。院內(nèi)似乎開墾了一片的菜地,然而很久沒有人侍弄,已經(jīng)荒蕪了。一柄爛了半邊的木鋤躺在地頭,柄上似乎還生了細(xì)細(xì)白白的蘑菇。
院中沒有井。
房上沒有窗。
也不曉得廁所在哪里。
總地來……對于這個時代的窮苦人而言此處或許勉強(qiáng)可以算是“至少有屋有院的容身之所”,但對于李云心而言,他寧愿幕天席地,也不會居住在這里。
他在門前略遲疑一會兒,伸手推開柴門、走到屋門前。
然后再將屋門推開,便聞到屋子里那種煙熏火燎的味道——這樣這屋子里竟然有灶臺。
李云心微微低頭走進(jìn)去,隨手在土墻上畫了一盞油燈。泥土窣窣地落下來,然后墻壁上的“油燈”亮起來。
溫暖柔和的白色光芒盛滿這間屋子。于是李云心看到屋中有一個半傾的灶臺,一鋪塌了一半的土炕。
然后什么都沒有了。
他輕輕出了口氣,又拿扇子在面前扇了扇。
然后,往地上一抖。
一個人從扇中落了出來。
這人落出來的時候,似乎還很不能適應(yīng)如今的環(huán)境,先警惕又驚恐地茫然了一會兒。隨后她看到李云心,便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接著后退了兩步。
伸手在虛空里想要抓些什么,但自然什么都抓不到。想了想又往四下張望似乎打算找到一兩件武器,但自然也找不到。
李云心輕輕搖了搖頭,不理會她,轉(zhuǎn)身走出門。
女人沒有跟出來——直到李云心走到院門前她才從屋門旁露了半張臉:“李云心!”
聲音中的意味很復(fù)雜。李云心收回要推門柴門的手,轉(zhuǎn)過身。
月光柔和地灑在他的身上、院中,將屋內(nèi)女子的半張臉也鍍成了銀色。
他平靜地看著她,不話。兩人對視一會兒,女子才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走!崩钤菩拇稹
女子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圍:“你要做什么?”
雖然是同樣的兩句話,含義卻不同。
李云心想了想,道:“你已經(jīng)自由了,凌空子。先前你待在我的龍宮里,并不是我要圈禁你。而是因為那時候情況復(fù)雜危險,放你出來你可能會死,F(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解決,你的人身也已經(jīng)成了,我就給你自由了!
凌空子——劉凌,認(rèn)認(rèn)真真地想了一會兒,皺起眉:“你為什么會救我?”
“因為之前在洞庭上看見你牧云的時候,我答應(yīng)過要救你。”
劉凌眨了眨眼,微微一挑眉。不曉得是表達(dá)驚訝還是表達(dá)不屑。
她意識到李云心似乎真的沒有敵意——暫時看來。
于是慢慢從門后走出來。
李云心看到她的臉頰上多了一塊污跡——這門框是臟的,墻也是混雜著稻草的黃土墻。她躲在那里自然要將自己弄臟。不但臉上臟了,就連身上的白衣也臟了——從扇中來到現(xiàn)實世界這么短短一會兒,她就不那么干凈、嶄新了。
但劉凌沒有意識到這一點(diǎn)。
實際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已經(jīng)習(xí)慣有法寶護(hù)周身。她永遠(yuǎn)一塵不染、超脫世俗。即便曾經(jīng)在渭城的駐所中將一個不聽話的修士轟殺成滿院的血肉沫子、從其上踩過去,她的足底也是干凈的。
“你還給我重塑了肉身——”她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些異樣。但那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情緒很快過去,她又問,“你為什么給我重塑肉身?”
“不是我的意。而是另有人做了這事。不過你要是我的功勞,也的確是我的功勞!崩钤菩钠届o地,“你現(xiàn)在的肉身,是我的龍宮當(dāng)中塑造出來的六欲劫身——六欲,來自我的六欲!
“我從前的確可以中斷這個過程。但一則,我不想得罪某位高人。二則,我的母親是上官月。你知道上官月嗎?”
劉凌皺眉想了想,不話。
她變得很謹(jǐn)慎、很心。她身上從前那些除塵、淡泊、從容消失了,現(xiàn)在的她像是一個受驚的孩子,心翼翼地對待每一件事。
“這么你不知道!崩钤菩男α诵,“簡單地的話,我母親有當(dāng)今雙圣的稀薄血脈,我自然也有。這意味著我和道統(tǒng)有些親近的關(guān)系。但我不想要這種關(guān)系。我還了道統(tǒng)一些人情——其中也包括你——然后我們要各走各的路!
“我如今是妖魔了!
凌空子怔怔地聽了,怔怔地看他。
似乎修為消失了,她的腦筋也沒那么清楚靈活了。她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妖魔?”
但李云心已經(jīng)轉(zhuǎn)了身,推開柴門。
劉凌遲疑一下子,叫他:“你要去哪里?!這是哪里?洞天的人呢?”
李云心停住腳步。頓了頓、扶著門再轉(zhuǎn)身:“這里是渭城南邊十里處的翠崗。以后就是你的家。渭城里的人已經(jīng)死光了,以后你會過得很苦!
他到這里停了一下子。因為看到劉凌的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先略茫然地往四下里看了看,然后縮了縮脖子。接著下意識地抱住雙臂、皺眉,退后一步去。
一陣夜風(fēng)正吹過。
李云心低嘆一口氣,看著她:“這種感覺叫做冷。”
他又搖搖頭,伸手在扇面上一抹,扯出一床紅艷艷的薄被來,遞給她。
劉凌沒有接。
李云心便將薄被丟在地上,道:“君山上的東西。不是凡物。冬天可以御寒!
又取出一只銀酒壺,手指動了動撕成幾塊丟在被子上:“你應(yīng)該知道的,這叫銀子。用來買東西。這些是一兩銀。”
劉凌用迷茫的眼神看他做這一切。然后身子再縮了縮,問他:“這是什么意思?”
李云心沉默一會兒,嘆口氣:“你還沒有意識到,嗯?”
“好吧。這樣同你!
“你之前是死掉了的。雪山氣海被廢,肉身被毀。神魂則藏在音鈴里。這意味著你的修為沒了!
“然后你該做鬼修——用你的什么執(zhí)念變成個瘋瘋癲癲的鬼修。但有高人用我不清楚的法門為你重塑肉身——就是用我的七情六欲,為你造出來的六欲劫身。”
“這意味著你身就是**的化身……以后你會慢慢體驗得到。但到修行的話——你從前修行的法門要絕情棄欲?赡闳缃竦纳眢w壓根就沒法修行。所以你眼下是一個普通人了。”
“至于道統(tǒng)……”李云心同情地看著她,“我和昆吾子在一起待過一段時間,達(dá)成某種程度的和解,做了一些交換。其間談到許許多多的事情,甚至包括他座下幾個虛境道士的生死。”
“然而直到他離開,也沒有提到過你。因為現(xiàn)在的你對道統(tǒng)而言……一則,你失敗了。二則,你在失敗的同時毀掉那樣多的法寶。如果你還有修為,也許他要帶你回瑯琊洞天問罪。”
“但如今你已經(jīng)是一個修行都不再可能的世俗人,就連問罪這一步也可以省略掉。道統(tǒng)希望你在世俗中安安靜靜地活著,或者安安靜靜地死去。或者壓根不在乎你怎么樣……也許你還會有奇遇。但至少現(xiàn)在——”
李云心看著她:“沒人想要記得你了!
劉凌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似乎有些能理解他的話是什么意思,又沒法子部理清楚。她眼神慌亂,眼睛眨了又眨。嗓子里像是被塞進(jìn)一塊炭,干得像是要冒煙。她在許久許久之后才出一句話,但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不是她想要的話:“……就在這里?”
然后她轉(zhuǎn)身往四周看了看。
這是一個在荒郊野嶺的、在月光下的破敗院落。
“這里對你來是最好的。因為不知道你自己對此有沒有什么概念——”李云心看著她,“你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在如今這時代作為一個漂亮的女人……尤其是一個對很多事都不了解、且沒什么財富、勢力的漂亮女人,是非常非常危險的事情!
“對于世俗人來這世界上有許許多多比死還要可怕的事情。所遭受的痛苦包括但不限于生理、心理。但渭城附近,幾乎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這里是死地。以后會有人來,但要在很久很久的以后。所以在這段時間里……你可以先適應(yīng)作為一個世俗人的生活!崩钤菩霓D(zhuǎn)了身,走出門,并且將柴門輕輕推上了。
“希望你可以活得久一些。這世界其實很有趣。”
劉凌顫動著嘴唇大叫起來:“哪里有趣了?!哪里會有趣?!”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門前抓住李云心的手,身體當(dāng)中那些因為先前的茫然不知所措而被壓抑起來的情緒都爆發(fā)了。她歇斯底里地朝李云心大叫:“到底還有什么辦法?!你一定還有辦法!怎樣才能重修?重修?!”
但李云心的身軀如此堅硬,以至于她的指甲縫當(dāng)中滲出了血跡來也沒能在他的手上留下哪怕一個白印兒。
李云心抬起手甩開了她——她此時的力量對他而言如此微不足道,仿佛手上只是搭了一根蛛絲。
“你可以死!彼潇o地,“再死一次,成鬼魂;蛟S機(jī)緣巧合有萬分之一的機(jī)會成鬼修。你可以試一試!
劉凌怔住了。半天沒有話。
李云心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踏著月光離去。
如果是從前的凌空子,在聽到他那一句話之后會毫不遲疑地將樹枝戳進(jìn)自己的脖子。
但現(xiàn)在的劉凌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包括從前她的修為所帶來的驕傲、冷靜、超然。
像是陷進(jìn)了泥潭里。
世界總會在你悲慘的時候……令你變得更悲慘。(未完待續(xù)。)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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