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贊便在李云心的身后搓了搓手指。

    一團柔和的光亮起來——照出此前洞府中，那黑衣頭領的臉。

    到這時候看他的臉，終于覺得不那么平凡了。他臉色蒼白，但表情到底生動起來，不再呆呆傻傻。一雙眼睛在光亮中顯得尤其的黑。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撐在地上。口中不斷有白氣哈出來，胸口里也有“嗬嗬”聲。也許是哪根骨頭斷了。

    他如此看著李云心與劉公贊，并不話。

    三雙眼睛如此對視了一會兒，李云心才道：“剛才放你走，你是先回到另一個院子里。在地下挖出些金銀，兩身衣裳，一些跌打損傷的藥膏，然后才走。這些我用符箓看得到——既然用得到這些東西，你果真是個人吧。先前我的照妖鏡里看到的可不是你的魂魄，而是你的真身。是不是？”

    那黑衣頭領還是不話。但到底慢慢將手探進懷里，摸出些碎金銀，無力地丟在地上。金銀立時陷入雪中不見了。

    “我身上只有……這么多財貨。”他開了口。

    這時候聽他話，已完是兩個人了。此前扮作妖魔，話時候故意提高嗓音，聽起來既尖利又愚蠢。如今聲音略微低沉冷靜，倒也稱得上悅耳。

    他的面容因著火光也有了些輪廓。李云心皺眉仔仔細細地瞧了瞧，覺得這種模樣做主角其實也還可以——雖然不算好看，但也不算難看的。

    李云心便笑了笑：“你我都清楚，我找你不是為了金銀。”

    那人便低沉地咳了兩聲。斑斑血跡濺到白雪上，仿佛春日里飄落的花瓣：“那么是為了什么——我只是個可憐人，跑到狼主的洞府里避難……你要尋仇的話，找的人是他，可不是我。”

    李云心便沉默了。

    眼下是陷入了一個僵局。

    他與這個黑衣人都清楚一些事——他清楚黑衣人可能是“真太子”。既是真太子，就知道許多自己不曉得的事情。或許，知道得與狄公一樣多。

    他想要從這黑衣人的口中得到一些信息，因此，得偽裝成“接引人”。但問題是，有此前在云山上時與狄公交鋒時的前車之鑒，他再不敢輕易地開口、訊問了。

    譬如自己隨口問一句“你在這里等了多久”——萬一真正的接引人是該曉得這位“真太子”何時到的呢？

    他唯有避重就輕，心翼翼地打些擦邊球，叫這一位自己出些有用的信息來。

    然而……

    這一位并不蠢。

    他藏身在狼主的洞府中，以一個人身做了妖魔的頭領。又仿似是給狼主洗了腦，叫他相信自己乃是真命天子、些亂七八糟的話做暗號。如此一旦有李云心這樣的人找上門，注意力便被狼主吸引過去。而這一位就在暗中觀瞧——

    此前李云心與劉公贊被引入院中歇息，這黑衣人與另外兩個妖魔直挺挺地站在門口……便是在觀察他與劉公贊了！

    這家伙，謹慎卻又膽大。

    等狼主意識到事情不對、要將他供出的時候，二話不便引發(fā)了早布置好的機關直接將那狼主滅口。又演了一出苦情戲、甚至在李云心叫他走的時候把收尾工作也不慌不忙地做好——向那狼主的殘骸磕了頭呢！

    換成是旁人哪能想得到，自己要找的人，就一直大模大樣地在自己面前晃、且處處出頭呢！

    好在……這種事李云心也常做。

    在洞庭君山紫薇宮初見洞庭君時，不就是用這種法子惡人先告狀、坑害了那玄門的修士么。

    兩個戲精飆戲，輸贏就在細節(jié)。這一位的心思或許不輸李云心，然而劣勢在于，他沒有神異的力量。某些事情需要一個聰明的普通人推理、調查、揣測才能得到一個大致的結論。可對于李云心這種人來……就如此前看到他走后做了什么、如今又身處哪里——只需要一個神通就可以了。

    且……再句公道話。

    ——這家伙演戲有些用力過猛。或許是許久未見人，生疏了吧。

    然而此時此刻，這一位定然也曉得李云心知道某些他的事情。可他既然樹了狼主做一個明面上的靶子，也就意味著，他知道可能有危險存在。如今李云心與劉公贊露面，他該是要搞清楚他們到底是“接引者”，還是危險人物的。

    如今他身負重傷，仍揣著明白裝糊涂。也如同李云心一般話不著重……也在等對方先奉上有用的信息。

    便是這樣沉默了一會兒，李云心將手伸進懷里、摸出一個玉瓶，丟在他的腿上：“先把這個吃了。”

    “我懷疑你是因為肋骨骨折引起了肺水腫。”他看著黑衣人，將“肺水腫”這三個字得輕微但清晰，“但你也知道，當時我沒辦法。”

    了這么一句，豎起一根手指、微微往天上指了指。

    實際上，他又是在冒險了——他了一個自認為無關緊要、可在這個世界不存在的詞兒，且做了一個模棱兩可的暗示。然而這是沒辦法的事。

    他不可能“慢慢觀察、從長計議”。在這種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拖得久容易露馬腳。最明智的做法是冒險、迅速找到一個切入。然后在對方覺察到事情不對勁兒之前得到足夠多的信息，也就有了更多敷衍、解釋的機會。

    如果切入成功，才可以慢慢撬松對方的嘴。如果失敗了……

    要立即滅口，絕不能猶豫。

    然而對方也該想到了這個可能性。

    黑衣人愣了愣——依著李云心的毒辣眼光，這神情是自然流露的。可即便如此也有許多解釋。譬如“沒料到竟要救他”，或者“沒料到竟然不是接引人”。

    然后他沉默著將玉瓶兒拾起，拔開了蓋子。沒有遲疑，甚至沒有嗅一嗅，直接將瓶中的東西倒進嘴里，自然地咽下去了。

    兩息之后，藥效立竿見影。生機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身上——他略吃驚地挺了挺身，再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因而慢慢站起身，看李云心。終于：“出了什么事？”

    這話的時候，也如李云心一般，抬手往天上指了指。

    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李云心問了不該問的“蠢問題”。他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然而面不改色，試圖叫李云心出更多的蠢話、確定自己的推測。

    第二種可能，是李云心那一句話賭對了。

    木南居的人、黑白閻君都密切地關注著自己，將自己當成眼前這個人。而天上云山里的共濟會長老們，也知曉這件事。可木南居與共濟會又是彼此敵對的勢力。這意味著這一位必然歸屬某一方。就他目前所掌握的種種細節(jié)來看，他屬于木南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那么他向天上指，可以理解為共濟會的勢力在注意著他們。

    然而仍舊無法完確定。如今的一切都在猜疑鏈中，每一句話都可以有相反的解釋。最好的結果，便是心翼翼地從彼此的真話或者假話中歸納出細節(jié)，再用這些細節(jié)拼湊出最接近真相的事實。

    李云心打算，至少先如此試探一個晚上。

    如果過了一個晚上，他仍舊無法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這人依舊無法拿捏……他終究是個凡人。以妖魔的神通輔以李云心前世的專業(yè)技能，該是可以很容易地得到他腦袋里的東西的。

    只是那么一來，此人就必須死了。而留他一命，或許可以在今后挖到更多這個人如今也暫且不曉得的事情呢。

    他問“出了什么事”，李云心便決定再冒一次險——用狄公所的“大劫”來打發(fā)他。

    可就在他準備開口的時候，這黑衣人竟然輕出一口氣，又了一句話：“你們的關系現(xiàn)在緊張到這種地步了么？看來我心一是對的——之前的雷暴是為我來的？”

    這一次，輪到李云心發(fā)愣了。

    他想過自己如果身處這黑衣人所在的情況當中時會怎么做——裝作已經(jīng)信任對方的樣子，然后引導對方出更多的信息。

    可如今眼前這一位一連了三句話，都包含了很明確的信息。

    “你們之間的關系緊張到這種程度了嗎么”——意味著李云心的推測是對的。的確是兩個敵對的勢力。然而……似乎從前并沒有太深的仇恨，所以才用了“如今”這個詞兒。

    這句話所透露的信息與李云心觀察到的完一致——共濟會與木南居雖然共存，可并未像道統(tǒng)與妖魔一樣慘烈地廝殺。他們之間在進行隱蔽的、有限度的低烈度戰(zhàn)爭。

    據(jù)那森羅殿的黑白閻君從前是天人、或者與天人有極深的淵源。到如今兩位閻君與木南居有了很深的牽連……也證實黑衣人所的這一：木南居與共濟會，在從前是有某種密切聯(lián)系的！

    “看來我心一是對的”、“之前的雷暴是為我來的”——意味他早做好了雙方的關系惡化的準備。因此才隱藏起來、因此才不敢在這世界到處闖蕩。從前的李云心好比是一個孩子走進黑暗中遍藏猛獸的森林，他并不曉得有多么危險，直到后來經(jīng)歷許多生死之事，如今才慢慢意識到，自己能活下來有多么命大。

    可這位從一開始就曉得森林的危險，因而才隱藏了這么久、這么深呢！

    這三句話……不像是試探。似乎在李云心拋給他玉瓶、治好了他的傷勢之后便贏得了這人的信任。

    這便是奇怪之處——是哪一在那一瞬間贏得了這個家伙的信任？

    又或者……難道他眼中的危險、來自天上的威脅，與李云心所想的并不相同么？

    既然如此……李云心輕出一口氣，了幾句更加大膽的話：“所以你也該聽了妖保的事。”

    然后認真地看著他：“但先不急。先對我看……你之前，都是怎么過的。還有，現(xiàn)在怎么稱呼你？”

    稍頓了頓：“你要知道，此前我們搞錯了一個人——把那個人，誤認成了你。”

    ——黑衣人此前所傳達的信息勾起了李云心難以遏制的好奇心。他決定再次冒險了。或許不是理智的做法，但也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黑衣人的眼中浮現(xiàn)出奇特的光：“怎么會？”

    李云心不動聲色地搖頭：“事情很曲折。不然不會現(xiàn)在才找到你。”

    黑衣人忽然笑了笑：“我懂了。你在懷疑我也是冒牌貨。但是可以理解。”

    李云心的心跳了一下。“可以理解”……是什么意思？是這種情況的確有可能發(fā)生的么！？

    但黑衣人隨即往四下里看看：“那么就在這兒吧。這里，唉……再生一堆火。就很像那邊了。”

    “那邊”。李云心在心中將這個詞兒重復一遍，隨手在地上一彈。一團火焰便自虛空中浮現(xiàn)，在雪地上燒起來。積雪很快被燒化了，露出其下的荒草。

    李云心便道：“這樣就無趣了。老劉，麻煩你去拾些柴，才有趣。”

    兩人此前只了幾句話，其實時間很短暫。其間劉公贊一直板著臉，好不叫任何情感波動出現(xiàn)在面上。到如今聽心哥兒叫自己去拾柴……便意識到自己再待下去，或許要壞事。

    也許接下來會有激烈交鋒——搞不好自己的一個吃驚、恐懼的神情，都要壞了大事。

    因而面不改色地低低應了一聲，轉身便沒入?yún)擦种腥チ恕?br />
    這山坳里，只余李云心與這黑衣人。

    兩人圍著一團浮在半空中的火焰站立著，面孔都因為火光而陰晴不定。如果有凡人路過此地瞧見這情景，非要嚇出病來不可。

    過了三息的功夫。等劉公贊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黑衣人才開口道：“在這里，叫我謝生吧。”

    李云心頭：“好，謝生。你請吧。”

    謝生瞇起眼睛看了李云心一會兒，卻又道：“先些你聽得懂的吧。”

    因為這句話，李云心又愣了愣。然后意識到……事情到底是出了偏差。這個自稱謝生的人并沒有完信任自己。或者，自己并沒有扮演成功他自己想要成為的角色。

    李云心想叫謝生認為自己是一個洞悉一切的“接引者”。但經(jīng)過剛才的幾句交鋒，對方覺察到他不是。

    可因著其他的某些原因，或許將他看成是一個“使者”。也許是……共濟會的游魂那樣的角色吧。知道一些事，然而不清楚核心內容。

    由此才會，“先些你聽得懂的”。

    李云心忽然明白了謝生如今的這種態(tài)度。大概與他初來這個世界時是一樣的——在謹慎心之余，仍有某種優(yōu)感。因為即便是皇帝，在他眼中也不過是愚昧的、落后的家伙罷了。

    但他并未感到失望，反而叫一顆心稍微落了地。

    ——終究是達成了他此前想要的目的。以某種方式將自己隱藏起來，以獲得對方的信任、獲得更多信息。哪怕如今這信任是有限的、暫時的。

    “來不走運。我來的時候，村里遭了獸災。”謝生重新坐回到剛才那里，慢慢地起來。一邊一邊看李云心，似乎也在研究他的神色，“我那村子，其實和你那村子離得不遠……三天的路程吧。”

    “那年是初春。狼群沒食吃，就跑來村子里吃人。村子，十幾戶，差不多都死光了。我這身子的原主兒的父親、母親，也在那時候死了。那時候，他大概三四歲。”

    李云心眨了眨眼。

    他知道這件事——謝生所的，遭狼災的事。

    李淳風曾對他，在他出生的那一年，距他那村子三天路程的某個村落遭了狼災。那時候，他與上官月打算到那里定居的。然而到了那里只瞧見滿地尸骸……就又往別處走。才到了后來他們隱居的地方。

    這意味著這位謝生的實際年齡比他大四歲。且……他是附身到了這個世界的原住民身上。

    李云心想了想，道：“怪不得。”

    怪不得——我們沒有找到你。

    謝生又笑了笑：“但我這身子的原主，是被一頭母狼叼了回去。很奇怪。傳中狼孩這種東西，大多是嬰兒時期。三四歲的孩子被狼群收養(yǎng)，是很罕見的。”

    “然后我就這么活下來。其間的事不細。大致是并不了解周遭的情況，試過幾次向外走。但走不出。這身體太弱，從營養(yǎng)不良。我更不敢生大病、也不敢受傷。你應該明白。”

    李云心頭。他自然明白的。一個人穿到貧困山民家里的孩子身上，從身體就瘦弱。然后被困在深山里，只能與狼相依為命。得了感冒可能死，腿上劃了道口子可能死，寄生蟲感染可能死，被大型猛獸盯上也可能死。

    不要走出大山、找到人煙。就單單是竟然真活了下來……就已經(jīng)是傳奇主角的模板了。

    “再過一年，遇到一個妖怪。我才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種東西。”謝生搖頭感嘆，“這里果然不同了。”

    “這里果然不同了”——李云心記下了這句話。意味著……他從前曾經(jīng)在這里、這個世界生活過？或者是他知道的人在這里生活過？

    這句話的語氣就仿佛一個大都市的人回到了鄉(xiāng)村的老家，如此感慨。

    有某種詭異的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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