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快又過去了二十多天，慈恩寺云善和尚和一眾從犯二十六人被當(dāng)眾處決。

    判刑當(dāng)天，大理寺外聚滿了長安城的百姓。在這里，他們欣慰地看見，天道尚在，惡人自有懲罰。

    二十七具尸體擺滿了大理寺衙門外的街道，連當(dāng)天附近溝渠中的水都是紅色的。

    其余罪不至死的僧人依罪行輕重，各施不等次數(shù)的棍刑，然后釋放還俗，令家屬抬回歸家。

    劉駑事先在衙門周邊安排了很多耳目，又命唐彪在暗中把守，以防那個一心想建立佛國的普真和尚前來劫法場。然而他當(dāng)心的事情終究沒有發(fā)生，不知是普真厭惡這些慈恩寺僧人污了佛門的名頭，還是李菁勸下了她的父親。

    劉駑心中無由地生一陣失落，整個人好久抬不起精神來。

    眼下大理寺庫銀充足，官吏衙役充滿干勁，在副卿董能的組織和劉老學(xué)究的“指導(dǎo)”下，在拳譜生意和審案這兩件事上都做得不錯。

    一時間，大理寺在長安城內(nèi)的聲名愈發(fā)隆重，不僅在平民百姓中威信崇高，更罕見地獲得了一批朝中官員和世家子弟的擁護(hù)。

    這一點，尤其出乎劉駑的意料之外。

    他曾經(jīng)為了博取官聲，不惜在朝堂之上與皇帝、宰相翻臉，提出自己的主張，為了前朝宰相謝攸之洗冤去罪。即便如此，也從未見過哪個官員真心實意地向他示好。

    唯一的解釋是，這次投靠他的官員和世家子弟幕后有人指使。

    為了確定這些官員和世家子弟的真實意圖，他密令唐彪去調(diào)查這些人背景。

    與此同時，劉駑密切關(guān)注長安城內(nèi)外局勢的變化。眼下的長安城里風(fēng)云變幻，夔王在得到玉飛龍的幫助后堪稱一家獨大，連背后有傅靈運暗中支持的清風(fēng)社也也開始避其鋒芒，轉(zhuǎn)入地下行動。

    余小涼前幾日剛將所有人馬從死人街上的曹嵩廟里撤走，聽說此人將那些忠心耿耿的曹嵩廟信徒都集中在了城南的一處破巷里活動，前前后后擠滿了數(shù)十條街巷，似有十?dāng)?shù)萬人之多。

    根據(jù)唐彪的密報，由于這些曹嵩廟信徒在中了巫蠱草的毒后不再需要進(jìn)食，每日里焚香禱祝，從不在城里打家劫舍，因此朝廷對他們并未特別重視。加上他們背后有傅靈運的影子，更加沒有人愿意惹他們。

    八月初七那天夜里，唐彪在大明宮北門夾城外布下包圍圈，圍殺了六個跟蹤他們的黑鴉的眼線。經(jīng)此一役，狄辛的行動有所收斂，沒有再派人跟蹤隼組一行。

    孫梅鶴每隔十日按時前來報到，態(tài)度和舉止比之先前低調(diào)了許多。一口一個遵命，一口一個“請掌門示下”，真言教如今真正掌控在了劉駑手中。

    城外，黃巢和王仙芝大軍攻城態(tài)勢愈發(fā)激烈，單是八月十三那天黃昏，明德門被義軍攻上城頭，守軍損失了兩千多人，方才勉強將城門守住。

    躲在暗處的夔王李滋通過傀儡侄兒皇帝之口頒下數(shù)條詔令，將三萬禁軍安置了在明德門，準(zhǔn)備應(yīng)對義軍的下次進(jìn)攻。此人調(diào)兵遣將的思路處處透著固守的想法，似乎根本不想擊破城外的義軍，而是想在城墻內(nèi)外百萬大軍的攻守間渾水摸魚，達(dá)到某些不可告人的個人目的。

    城外，朱溫遵守自己先前的諾言，一直絡(luò)繹不絕地往城內(nèi)運糧，前后累計有二十三萬擔(dān)之多。劉駑曾翻查過這些糧食，甚至驗過毒，都未曾發(fā)現(xiàn)異樣，由此始信師兄雖然御下苛酷，卻是個愛民如子之人。若非如此，師兄絕無必要冒著掉腦袋的風(fēng)險往城里運糧食。

    只是苛酷濫殺和愛民如子這兩種形象截然不同，實難放在同一個人身上，令劉駑每當(dāng)想起師兄朱溫，就有種活在夢里、不敢相信的錯覺。

    八月二十一號這天，唐彪帶回了調(diào)查結(jié)果，那些紛紛投靠向大理寺的朝中官員和世家子弟都有一個共同的背景，他們都曾是已故宰相謝攸之的門生，人稱——謝黨。

    謝黨中人素來傲骨錚錚，從來不輕易倒向朝中某個派別。這些清高的書生之所以愿意向劉駑示好，必然是某個極有影響的人物說服了他們。而這個說服他們的人，勢必與已故宰相謝攸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劉駑聽完這些消息，眼眶有些溫潤。他想起死人街自家義鋪旁的那家義鋪，忙派人去打聽，發(fā)現(xiàn)義鋪猶然在，蒸出的餅依然透著誘人的清香，遠(yuǎn)好過自家的烤餅，只可惜那家義鋪的主人再沒有現(xiàn)過身，好似從人間蒸發(fā)了一般。

    這天，劉駑神思有些恍惚，騎著飛龍上了街。一路狂奔后，來到一處破落的園林，門頭上歪歪斜斜地掛著個牌匾。

    牌匾上落滿蛛網(wǎng)，依稀可見兩個斑駁的金漆大字，“謝府”。

    此處乃是謝攸之生前的宅邸，二十多年過去后，已是破落得不成模樣。即便如此，仍無人敢輕易占用這片宅地來修建新的房屋，由此可見已故宰相的影響?yīng)q在。

    劉駑牽著馬小心翼翼地踏進(jìn)了大門，想要看看這個謝安娘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只見庭院內(nèi)場地廣闊，平整的地面由上好而規(guī)整的青石砌成。由于很久無人打理，石頭縫隙里擠滿了淡黃色的枯草。

    在鱗次櫛比的房屋間，一間即將傾塌的小屋尤為顯眼。小屋門頭上掛著個牌匾，字跡依稀可認(rèn)，“致遠(yuǎn)齋”，推測此屋的名字乃是出自諸葛武侯的名句，“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yuǎn)。“。

    劉駑估摸著此處是謝攸之生前的書房，于是將飛龍拴在屋外一根斷了半截的馬樁上，只身走近小屋。

    他輕輕推開屋門，灰塵簌簌地落在他的肩上。他顧不得拍打肩上灰塵，關(guān)上身后的門，走入書房內(nèi)，目光落在木架上一排排的書籍上，其中要屬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和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最為顯眼。

    這兩本書都著在北魏年間，由于本朝和前朝的皇室和王公皆出身北魏大族，文化上有所傳承，是故這兩本書得以一直流傳至今。這兩本書里寫的都是些興建水利、利國利民的工程技術(shù)，謝攸之將它們放在顯眼的位置，可見心里十分看重。

    劉駑將這些書籍拿下書架，端在手里細(xì)看。可惜陳年紙張十分薄脆，他才翻了幾頁，書頁便開始脫落。他心里十分疼惜，無可奈何，只得將書合上，放回了原處。

    他的目光在屋里掃視，在積滿灰塵的書桌旁，放著把簡陋的藤椅，推想當(dāng)年，大唐宰相謝攸之應(yīng)該就是坐在這把椅子上，為治國理政而殫精竭慮。

    劉駑吹去案上的塵土，一疊陳年奏折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其中有《江南治水疏》、《劍南道饑荒疏》和《安西增兵疏》等不一而足。

    他輕輕嘆了口氣，心想：“一代賢宰，下場不過如此！”

    他搖了搖頭，心中十分寂寥，覺著在此地枯坐無味，于是轉(zhuǎn)身向屋外走去。他正欲推門出屋，到院子里其他地方轉(zhuǎn)轉(zhuǎn)，目光倏然落在落滿灰塵的門把手上。

    門把手上，除了他的手印外，清晰地印著屬于另一個人的痕跡。

    “難道此處有人來過？”他想道。

    正在此時，他聽見院中有腳步聲傳來，料想必是那在門把手上留下印跡的另外一個人。

    他突然想起自己剛才將坐騎栓在屋外，那人若是看見后，說不定會轉(zhuǎn)身離開。畢竟在當(dāng)今朝廷里，歸入謝黨可不是甚么好事。

    他認(rèn)為，與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動出擊，看看那來的究竟是何人。

    想到這，他飛身出屋，徑直往庭院中奔去，果然看見院中遙遙立著個素白的人影。

    那女子正靜靜地看著他的坐騎飛龍，見他跑來也沒有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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