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閃過三個人影,落向一片靜寂的叢林。
蘇季雙腳著地以后,把手中的白幡插在地上。
同一時間,白氅青年也將陷入昏迷的八姐放下,并將臉上的面具,緩緩揭了下來。
一張厚重的青銅面具,從青年臉上慢慢移開……
蘇季的眼睛隨著緩慢的動作睜大,只見面具后浮現出一張熟悉的臉龐。
那張臉龐和蘇季現在的容貌一模一樣,原來這白氅青年就是真正的狐七!
蘇季盯著他的臉,陷入了沉思。
片刻過后,他開口問道:“為什么要把我變成你?”
狐七緩緩答道:“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蘇季微微一怔,沒想到狐七,早已經知道自己大限將至。
“請我幫忙?”蘇季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悅的神情,道:“你根沒征求過我的同意。我為什么要幫你?”
“你確實沒理由幫我。”狐七臉色陡然黯淡下來,低頭沉吟道:“關于我自作主張的事,我向你道歉。”
罷,狐七躬身做了一個誠心賠罪的動作。
蘇季感到愈發奇怪,心想他與那個黑衣女人同是一個父親所生的姐弟,同樣身負血海深仇,但這二人的氣質卻截然不同。黑衣女人一心復仇,而狐七的神情一直是溫和的,眼中也沒有一絲怨恨,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張干凈的白紙。
狐七一直低著頭,動也不動,似乎正對自己的行為悔恨不已。
蘇季上前將他扶起來,:“道歉不必。我這個人倒也沒那么矯情,何況狐七的身份也幫過我不少忙。但是我今天必須要問你一件事,若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可以幫你。”
狐七突然抬起頭,激動地:“請問。”
蘇季低頭掃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八姐,問道:“你為什么要把八姐介紹給那個彈琴的書生?”
狐七低頭想了一會兒,答道:“八姐喜歡相貌英俊的男人,但不知為什么,族中的男性都不愿娶她。除了他們,我只認識那書生一個男人,所以就安排他們見面了。”
“你這算哪門子的解釋?”蘇季皺起眉頭,顯然對狐七的回答很不滿意,“你好歹也是個男人,就沒有考慮過那個男人的感受?”
“男人的感受?”狐七伸手撓了撓頭,:“聽繁衍后代,只需要雌性身上的一個東西就足夠了。八姐已經做女人很久了,正好具備這個條件,所以沒什么不妥。難道女人身上的那個東西,還有什么分別嗎?”
蘇季被他問得稍稍愣了一下,無奈地:“那個東西的分別雖然不大,但你難道不知道男人找女人是要看臉的嗎?”
“看臉?”狐七突然瞪大眼睛,仿佛聽到一個陌生的詞語,疑惑地嘟囔著:“抱歉……我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忘記很多事情。你的這些也許姐姐以前教過我,但我現在實在記不得了。”
蘇季恍然大悟,難怪之前這里的人發現自己失憶的時候,都沒有特別大的反應,原來狐七的忘性居然這么大!
不過,有些時候一個人能夠忘記很多事情,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狐七之所以會保持一顆純潔的心,正是因為他習慣忘記痛苦,所以才沒有像他姐姐那樣內心充滿仇恨。
蘇季轉念一想,竟不禁開始有點羨慕他了。他過去經常喝酒買醉,其實也無非是想暫時忘記一些事情罷了。
就在這時,狐七的身子突然一軟,雙腿無力地跪了下去,膝蓋重重磕在地上!
蘇季連忙問道:“你怎么了?”
狐七一只手捂著頭,另一只手從白大氅里緩緩伸出來,只見那手掌已經變得幾乎快要透明了。
蘇季驀然想起黑衣女人也有過一模一樣的狀況,急忙問道:
“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你和那個蘇婆婆是什么關系?你剛才為什么要救我?”
“我……救你?”狐七雙眼緊閉,臉上的表情痛苦扭曲,逐漸變得猙獰起來。
“你連剛才發生的事都忘了?”蘇季輕輕搖著他的肩膀,問道:“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我……是誰?”狐七眉頭緊鎖,雙手捂著腦袋,拼命回憶著:“等等……讓我好好想想……”
蘇季嘆息一聲,道:“看來你連要我幫你做什么都忘了吧。”
“不!”狐七猛然睜開眼睛,兩顆眼珠瞪得渾圓,激動地:“我記得!姐姐……幫我救姐姐!求你救救她!”
“怎么救?”
狐七跪在地上,拼命搖晃腦袋,甚至開始用頭使勁磕著地面。可是似乎無論他做什么,都還是想不起來。
這時,蘇季發現他的身上正在散發著淡淡的紫氣。純白的衣服逐漸浸染在一片污穢的氣息之中,仿佛有一種恐怖的力量,正在控制著他,吞噬著他……
蘇季劍眉微皺,過去用手扶起他的肩膀,與他四目相對,神情嚴肅地:
“看著我!看著這張臉!看著這雙眼睛!現在的我就是你!你是褒國之主的兒子!”
當直視蘇季雙眼的時候,狐七雙眼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整個人逐漸變得安靜下來,眼神恢復了光彩,身上的紫氣也慢慢收了回去,
“我果然沒有選錯人……”狐七緩緩道:“是時候該結束這一切了。”
“你想起什么了?”
狐七點了點頭,:“剛才我看見你眼睛的時候,一切都想起來了。這是我為了讓自己恢復記憶,對自己施展的魘術。我想起三十六年后,你從玲瓏塔獄的壇子里把我和姐姐一起放出來。我在塔獄里漂浮,附在一個硨磲貝殼身上。當海棠君對你施展青靈魘術的時候,我從中做了手腳,將你變成了我。”
“原來那貝殼里暖暖的白光就是你?”
蘇季猛然意識到,海棠君之所以擔心和墻有耳,正是隱約感覺到狐七一直在身邊。
狐七好似又想起什么,突然道:“你回到玲瓏塔獄的時候,一定要務必心。雖然那個壇子里的身體已經被狐姒奪舍,但我依舊能感到姐姐的一縷殘魂徘徊在玲瓏塔獄里。我不想再看姐姐繼續痛苦下去,請幫我……”
欲言又止,狐七壓抑著痛苦的情緒,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
“請幫我殺了姐姐……”
蘇季雙眸微張,萬萬沒想到狐七,居然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然而,回憶這一對姐弟之前所的只言片語,蘇季開始慢慢理解狐七的想法。
狐七知道黑衣女人發現自己失憶后,一定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盤托出。狐七想讓蘇季了解姐弟倆的故事,想讓蘇季理解他們所承受的痛苦,想要蘇季幫他們解開這個仇恨的循環,結束永遠囚禁的痛苦詛咒。
蘇季感到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一些。他發現自己的命運,不知不覺中,已經和許多人的命運交織在了一起。
不知什么時候,狐七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一個白色的東西落在蘇季的脖頸后面,冰冰的,涼涼的。
蘇季緩緩抬起頭,天上的雪花,如柳絮般無聲無息地落下,仿佛不愿驚擾人們的好夢。
此時,已經到了白天。
天色依舊陰沉晦暗,風刮得刺骨,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
冬天來了。
這是三十六年前最后一個冬天,最后一場雪。
最后一天終于來了,而一切卻似乎未曾改變。
兮伯吉甫被蘇婆婆收進丹盒里,生死不明。蘇季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剩下的事,只有他只有自己去想。
關于如何改變父母的命運,他的心里已經大致有了一個想法,但這個想法的實施,需要兩個人來完成。他首先想到的一個人是海棠君。
當蘇季趕到海棠林的時候,整片火紅的海棠林已被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所覆蓋。
海棠樹部鍍上一層銀白。樹林中跑出一個女孩,焦急地:
“等等!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蘇季一眼就認出這一臉驚慌的女孩就是狐姒。一天不見,她好像突然長大了不少。
“林子里出什么事了嗎?”蘇季問。
“剛才林子里來了一個黑衣服的姐姐。她走后不久,爹爹突然變得很虛弱。現在他一個人在林子里打坐,不許別人靠近,連我也不行。”
蘇季頓時眉頭緊鎖。“化清散”三個字,從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那個黑衣女人,顯然已經做了蘇季之前沒有做的事。
“他要閉關多久?”蘇季又問。
狐姒茫然搖了搖頭,臉上的神情愈發緊張起來。
蘇季俯身撫摸著她的額頭,露出溫暖的笑容。
這一路上,他已經不知經歷過多少次危險。每逢危險來臨的時候,他總是會盡量讓自己的頭腦保持清醒,盡量讓自己笑一笑。他們能活到現在,也許就因為他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能笑得出來。
狐姒看見他臉上的微笑,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現在只剩不到一天時間,蘇季知道在這里等著,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他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突然又想起一個人。這個人原不屬于這里,但這個人也許比海棠君更合適。他連忙從地上站了起來,轉身朝恭骨樓走去。
“姒還會再見到你嗎?”狐姒望著他的背影問道。
蘇季慢慢回頭,笑道:“等這一切結束,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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