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山陰郡城已經(jīng)依稀在望。
其實早在數(shù)天前,他們就已經(jīng)渡過錢塘江,行程大半。之所以今天才到達山陰城外,是因為沈哲子帶領(lǐng)隊伍在西陵休整了兩天。過去幾天里,少年們餐風(fēng)露宿,雖然各逞其能,但因為沒有經(jīng)驗,準備也不充分,精力消耗實在太大。
同時,沿途這種文字、圖記的記載,沈哲子也都盡數(shù)收攏起來,封存箱中。他已經(jīng)向少年們許諾,待回到武康龍溪莊園,便由少年們依據(jù)這些資料,編纂整理一份《武康縣圖志》,付梓刻印,分贈眾人。
這樣一份圖志,自然不入那些治學(xué)大家法眼,但對少年們而言,卻是最大褒獎。他們的努力有了成果,成果得到了尊重。
沈哲子則在資料箱上書以“博學(xué)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為此行長途拉練做出總結(jié),也對格物致知的理念作出補充。
他很少教授少年們經(jīng)義內(nèi)容,哪怕其中最為博學(xué)、將紀友都給辯倒的那個少年馬明,也僅僅只知道寥寥幾句經(jīng)文。
但這每一句經(jīng)文,都是他們身體力行,切身感受而后得到的總結(jié)。這就是所謂的六經(jīng)注我,對經(jīng)義的理解深刻,又豈是那些埋首紙堆、皓首窮經(jīng)的博學(xué)之士能夠相比的。
聽過許多大道理,但仍過不好這一生。但問題是,聽過的道理,有幾條能知行合一,遵行不悖?經(jīng)義不行,不足明理。對于這些少年當(dāng)中的佼佼者,沈哲子為這個名為馬明的少年擬字“行之”。
至于另一個個人武力和統(tǒng)籌領(lǐng)導(dǎo)力都極為出眾的少年陳甲,也有了一個字為“破虜”。
這兩個少年皆出身寒微,累世為沈家蔭戶,在時下這個世道,出生之日便已經(jīng)注定一生命途。但當(dāng)沈哲子給他們提供一個展示自己的機會后,很快就在少年營中脫穎而出,成為其中佼佼者。所展現(xiàn)出來的特質(zhì),絕不遜于那些高門膏粱。
眼下他們才能尚淺,難堪大用,但沈哲子卻寄予厚望,會繼續(xù)給他們創(chuàng)造磨煉才能的機會,期待看到他們成長為獨當(dāng)一面的人杰。
經(jīng)過兩天的休整,再上路時,少年們的氣象便又有進益,不再像最開始那樣散漫、沒有頭緒,整支隊伍都洋溢著朝氣蓬勃的銳氣。
當(dāng)這支隊伍出現(xiàn)在山陰城外時,引起了不的騷動。其隊列嚴整,士氣飽滿,不遜于各大豪門世家的精銳部曲莊兵。但看其年齡,除了那三十個龍溪卒外,剩下的大半都是稚氣猶存的少年,沒有哪一家會訓(xùn)練這些氣力未足的半大少年作為家族武裝。
少年們目不斜視,拱衛(wèi)著牛車緩緩駛?cè)肷疥幙こ牵瑢τ诘琅缘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乏好奇者追隨其后,一直看到這支奇怪隊伍進入郡府治所,才恍然大悟這些少年竟然是吳興沈家部屬!
江東之豪,莫強周、沈,大凡吳人都聽過這句民諺。如今周氏已經(jīng)敗落,沈家更有豪首之稱。但對于久不歷兵災(zāi),承平已久的會稽人而言,對這句話卻并沒有一個直觀的認識。
沈充入主會稽,最初確實讓一些會稽人莫名心悸,但其上任以來,察其所為并沒有什么出格之舉。只不過是聯(lián)絡(luò)會稽地士族,勸農(nóng)治桑,清河通渠。動作雖然頻頻,但卻少有彰顯武力之舉。
時間一久,會稽人未免對沈家豪武之名有所淡忘,乃至于漸漸看輕,所謂江東豪首,不過如此。
然而看到沈家子弟兵入城,這些人才察覺到自己的看法流于膚淺。單單一群少年兵就有這樣一番氣象,沈家真正的精銳部曲又會悍勇到何種程度?之所以不暴露獠牙,只是因為沒有這個必要而已。
進城途中,沈哲子也在觀察山陰郡城風(fēng)貌。山陰城歷史悠久,秦時立縣治,因地處會稽山北而得名。名為郡城,實際上山陰城較之武康縣城還要顯逼仄狹,低矮的城墻頗多殘破,尚不知是修于哪一年,到處布滿雨蝕風(fēng)化痕跡。
城內(nèi)也難稱繁華,凹凸不平的土路,雜亂的民居建筑,偶有大戶家宅,便侵占大片街道土地,高高的院墻恍如另成一個世界,讓街道更加曲折難行,實在沒有吳會精華該有的威儀氣度和繁華景象。
但這并不意味著會稽就是貧寒之地,相反因為遠離政治和軍事震蕩的中心,江南幾次兵災(zāi)叛亂,會稽都能置身事外,少受波及,在三吳之中可稱元氣未損,潛力最大。
沈哲子他們一路行來,之所以沒有采風(fēng)繪圖,是因為沿途大片土地山嶺都被圈占。哪怕沒有足夠的人力去開墾,當(dāng)?shù)剡@些豪族也要將土地圈占起來,由其荒蕪。如果擁有足夠的人力予以開發(fā),會稽所具有的龐大潛力很快就能迸發(fā)出來。
及至進入郡府,眾人才領(lǐng)略到會稽作為三吳之首的富庶。因為郡城身逼仄,郡府便直接占據(jù)了將近三分之一的面積。
沈哲子他們繞過桓門進入府中,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片面積頗大的池塘,池塘中假山兀立,有浮橋勾連數(shù)座亭臺,水面上還飄蕩著水蒲、浮萍之類枯萎枝蔓,可以想見夏日時菱荷參差,綠葉紅花,三五好友席坐亭中,絲竹吟詠,蟬蛙和之,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畫面。
居則不可無水,坐則不可缺竹。池塘周圍,便是一片竹林,深秋葉黃凋落,卻仍有綠意倔強殘留竹節(jié)上。
穿過竹林,才到了真正的官署所在。兩座三層高的樓宇相對而立,飛檐之下尚有游廊,大概臨于望臺上便可俯瞰城。
這座官邸建筑已經(jīng)頗有些年頭,一城精華大半集于此地,自然不可能是沈充手筆,也未必是為官一任者興建。由此可見時下為官者善待自己,并不信奉后世為官不修衙的官場道理,哪怕只是客居,也要極盡建筑之雅致意趣。
沈充早知兒子要來的消息,因此一早就推掉案牘庶務(wù),在府中靜待。得到仆下通報沈哲子已經(jīng)入府,便拉著一名身披鶴氅的屬官大笑著迎出來,待看到沈哲子與其身后陣列分明的少年營子弟兵,笑聲益發(fā)歡快,指著沈哲子對身邊人笑道:“華青,這便是兒哲子。”
罷,又對沈哲子招招手:“青雀,快來見過我的賢長史賀君。”
聽到老爹介紹,沈哲子便知這身披鶴氅、氣度不凡的中年人乃是會稽賀氏的賀隰,也是老爹過去這一年來在會稽爭取到為數(shù)不多的盟友之一,連忙上前見禮。
賀隰之父名賀徇,乃是與顧榮、紀瞻齊名的江東元老,時人稱為“江表儒宗”。單單聽這名字就比沈哲子那所謂“瓊苞”“玉郎君”格調(diào)要高得多,乃是一代宗師級的盛名人物。晉元帝司馬睿南渡伊始,就是靠拉攏顧榮、賀徇等吳人名士,才得以在江東立足下來。
賀隰對沈哲子態(tài)度極為友好,微笑著道:“常聽使君座上夸耀家中麟兒,又多聽時人傳頌清聞逸事,我對郎君早已是慕名已久,渴于一見。”
“賀君高門清逸,如此謬贊,子真是受寵若驚。”沈哲子謙恭道,同時將紀友向老爹和賀隰引見。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沈哲子與老爹多有交流會稽人事,明白賀隰之所以禮待自己,除了老爹的緣故之外,多半還是因為去年吳興鄉(xiāng)議雅集大大打了虞潭一記耳光。
同處一郡一縣之地,賀氏與虞氏之間并不和睦。
祖輩歷仕東吳便埋下舊怨,后來賀徇之父賀劭被吳主孫皓殘殺,家流放外郡。于是其家田畝產(chǎn)業(yè)多被地世家侵占,其中便有一部分落入虞氏族人手中。吳滅后賀氏族人回鄉(xiāng)重整產(chǎn)業(yè),彼此便有了利益的沖突。
后來賀徇聲名鵲起,有了儒學(xué)宗師的名聲,繼而與虞氏又有了學(xué)術(shù)上的沖突。
這么多的仇怨累加起來,兩家能夠和睦才怪。彼此俱為清望高門,甚至波及到郡內(nèi)其他家族都分別站隊表態(tài)。但自從賀徇死后,賀家在這場對峙中便落于下風(fēng)。
沈充入主會稽,擺明了是從虞家手中搶來的位置。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有了這個前提,兩家自然一拍即合。隨著沈家聲望來高,彼此甚至已經(jīng)有了聯(lián)姻的打算。
沈哲子年齡不符,沈家時下名氣最大的子弟沈牧,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后就會成為賀隰的女婿。而沈牧思慕那位吳興菡萏,大概最終要美夢落空。對沈家而言,會稽賀氏肯定要比同處一縣的武康姚氏要重要得多。
就算站在沈哲子的角度而言,他也希望沈牧能為家族而屈身,娶了賀家女郎,畢竟會稽是沈家利益圈中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只是不知沈牧那家伙作何想,會不會后悔當(dāng)日苦求沈哲子得來的鄉(xiāng)議三品名聲。
沈充早知兒子在龍溪莊園訓(xùn)練蔭戶子弟的事情,此時看到府內(nèi)隊列嚴整的少年營,更是喜上眉梢。他與錢鳳臭味相投,心內(nèi)都頗不安分,并不會如時人那樣認為沈哲子練兵是不務(wù)正業(yè)、自甘墮落。反而倍感欣慰,覺得自己后繼有人。
“吾家子弟,果然壯武威烈!”
踱步走到少年營學(xué)員們面前欣賞片刻,沈充忍不住贊嘆道,然后吩咐下屬佐吏:“去武庫取百套甲具,壯我吳中俊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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