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夫，姊夫！朕聽你又打了勝仗！”

    見到沈哲子，皇帝臉上頓時綻露出燦爛笑容，跑過來，繞著沈哲子轉(zhuǎn)了幾圈，然后才呼出一口氣道：“還好姊夫完好無損，朕聽人戰(zhàn)事將定，阿姊她們也快要歸都。若姊夫再在戰(zhàn)陣上受了傷，阿姊歸都見到，又要來怪責(zé)我不知體恤。”

    “怎么會？勤王平叛義不容辭，才為國用乃是榮幸，公主識得大體，哪會因此怪責(zé)。”

    卸下甲具之后，沈哲子也是一身輕松，下意識要抬手拍拍個頭將到他肩膀的皇帝，不過看到那幾名宮人，還是收回手來。他倒是不怎么將皇帝當(dāng)做一個政治味道太濃烈的人來看待，但也沒必要在人前表現(xiàn)的太親昵。

    經(jīng)過這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皇帝身上那種羸弱瘦削漸漸不見了，臉頰再次變得豐潤起來，衣襟上還殘留著些許奶漬。沈哲子見狀便皺皺眉頭，忍不住道：“飴糖雖然甘甜，但卻未必大益。飲食應(yīng)該得宜適量，切忌暴飲暴食。早先陛下就略有虛肥，如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更要注意餐飲的搭配。”

    皇帝聽到這話，臉上笑容快速斂去。這段時間他確是有些忘形，乃至于可以稱得上長到這么大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沒有叛軍時刻的威脅騷擾，沒有母后和大舅每日的耳提面命，也沒有侍中近臣天天追著他教授經(jīng)義，可以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睡覺也能睡到自然醒，除了偶爾對親人的想念，可謂是無憂無慮。

    又與沈哲子閑聊幾句，皇帝忍不住作大人狀感慨一句：“姊夫，為什么人不能按自己的心意去過活？為什么一定要做那么多煩心事？”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一愣，沉吟片刻后才道：“人活在世，又不是孑然一身，總要與旁人有所牽扯。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能勾動影響旁人的喜怒哀樂，乃至于禍福生死。位置高，所涉廣，尤其是皇帝陛下。宇內(nèi)俱為臣民，榮辱都決于帝心。人心俱向高處，但能以才得任，以名得顯者少之又少。”

    “人人都求上進，那些名微才薄者爭不過旁人，只能求取幸進，投其所好，以邀帝寵。今世以天下而奉一人，陛下能取用者不過其微，供養(yǎng)者卻是海量，陛下取用何人，何人便能脫穎而出，超于同儕。其人便能假天子之意勒索天下，致使民怨沸騰。陛下身處其位，便不能從心所欲，才能讓人無從洞悉你的喜好，不被人假借意愿以行劣事。”

    “右衛(wèi)與朕講慎獨，是不是就是姊夫的這個意思？”

    聽到沈哲子的話，皇帝也變得正經(jīng)起來，疑惑發(fā)問道，不過旋即便皺起了眉頭：“可是姊夫，朕又不是圣人，也不想做圣人，要朕沒有喜好，怎么可能做到？朕喜飴食，喜酣睡，也喜玩鬧游戲，又不喜害人，不喜暴虐。若人人都禮奉君王，怎么這世道不是朕所喜的那個樣子？”

    聽到皇帝這么問，沈哲子對他真是有幾分刮目相看。在這個年紀而言，能夠有邏輯上的發(fā)問，可見他這個舅子也不是只知道吃喝睡玩的頑劣兒。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才又道：“凡事也無絕對，都可稍作變通。右衛(wèi)教陛下慎獨，誠然至理箴言。但這并不是陛下就要完壓抑喜惡，只是不要過分彰顯示于人前。”

    “姊夫這么，意思是朕喜歡做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不讓人看見就可以？”

    皇帝聞言后眸子一亮，湊到沈哲子面前笑語道。

    “大概是這個意思吧，不過大凡什么喜好，總要適度適量，若是過分沉湎，好事也要變壞。畢竟陛下所處之位，乃是輝煌白日所在，身受萬眾矚目，哪能長久離群索居！”

    皇帝聽到這里，臉色又是一黯，他眸子一轉(zhuǎn)，擺手屏退旁邊侍立的宮人：“你們都退下去，朕要與姊夫言幾句私話。”

    待到宮人們盡數(shù)退去，皇帝才又轉(zhuǎn)為愁眉苦臉：“我是真的不愿做什么輝煌白日，也不愿受天下供養(yǎng)。姊夫，我是真的不愿再做皇帝，你素來都有大才，能不能幫一幫我？”

    聽到這話，沈哲子臉色頓時板起來，剛待要開口呵斥，卻見皇帝一臉哀求之狀，他閉上眼思忖良久，才徐徐開口道：“這一類話，陛下切記不要再。我與陛下雖然親厚，但畢竟分屬君臣，這種話不能聽也不敢聽！”

    “可是，姊夫，我、我真的……”

    “陛下不愿受天下供養(yǎng)，但生于此門庭之內(nèi)，此身早受供養(yǎng)。無論你愿或不愿，這已經(jīng)是對天下所欠的債，該要償還。這種念頭不要再動，這種話也不要再！”

    沈哲子不知道再繼續(xù)坐下去，皇帝還會出什么驚人之語，完之后，當(dāng)即便站起身來，準備告退。

    “姊夫，我是真的、真的想……”

    皇帝眼望著沈哲子背影，臉上充滿了落寞。

    行出幾步后，沈哲子又轉(zhuǎn)過身來望著皇帝，嘆息道：“你現(xiàn)在年紀太，有什么念頭，有什么夙愿，那都做不得準。等你長大了再體察心，若是心意有轉(zhuǎn)，再回望今日，只是一時笑談罷了。但如果你仍然堅持此想，到那時再對我，我?guī)湍恪！?br />
    離開太極前殿后，沈哲子心情有幾分亂。他沒想到，自己的心境會因這舅子寥寥幾語而成一團亂麻。

    雖然事實上而言，終東晉一朝這些皇帝，沒有一個是做的舒心。但那所謂的煩憂，在一般人看來不過是幸福的苦惱而已。畢竟就算皇權(quán)被鉗制得再怎么嚴重，相對于那些苦陷戰(zhàn)亂之中、朝不保夕的民眾而言，榮養(yǎng)于深宮之內(nèi)衣食無憂，已經(jīng)是世間第一等的幸福！

    人心最難猜度，帝王之心更是如此。倒不是每一個皇帝都是心機深沉之輩，而是身處在那個位置上，身邊環(huán)繞著天下第一等的聰明人，一個動作、一個念頭都會被人無限的解讀，自然也就有了千百種意味。

    如今這個皇帝，雖然偶或胡思亂想，幾乎沒有心機，更是沒有一權(quán)柄。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在時局中就無關(guān)緊要，相反的，他這一個位置牢固得很，一旦有所搖擺，整個江東政局都會動蕩。

    雖然時下是所謂的門閥政治，但有一不能忽略，那就是當(dāng)權(quán)的門閥，他們的權(quán)柄并非自己滋生出來，而是來自于中樞，對皇權(quán)進行截流！一旦皇權(quán)不穩(wěn)，這些門閥也都岌岌可危！瑯琊王氏強不強？兄弟各據(jù)方鎮(zhèn)，掌握江東過半兵甲，可是當(dāng)他家與皇權(quán)發(fā)生碰撞時，仍然避免不了大敗虧輸！

    以門閥形式存在于朝堂的各個家族，其力量的來源主要是對皇權(quán)的分享。可是當(dāng)它反過頭來要吞噬皇權(quán)時，其原擁有的力量大半都會消失。比如王舒坐鎮(zhèn)京口時，流民帥擅自過江者殺無赦，無人敢于犯禁。而當(dāng)王敦謀反時，流民帥反而成了他的掘墓人！

    皇帝這偶發(fā)奇言，讓沈哲子聯(lián)想諸多，甚至開始審視自己家借助皇權(quán)得來的力量。只有將這些力量盡數(shù)剝離開，才是他家真正擁有的力量。

    要幫助皇帝完成這個夙愿，無異于要終結(jié)一個已經(jīng)形成、正在正常運行并且還將持續(xù)數(shù)十年之久的舊秩序，并不僅僅只是謀篡那么簡單。否則僅僅只是換了一個人被囚在深宮而已，可能還是沈哲子自己。

    沈哲子需要一批不是遵循舊有秩序而得到升遷的人，并且需要把這些人的前程從舊秩序那里接手到自己手中來，從頭構(gòu)建起一個新的升遷秩序。

    有了這個想法之后，他突然覺得早先王導(dǎo)的邀請未必不是一個機會。來日之建康，可以想見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里，臺中政事最大決策者應(yīng)該就是王導(dǎo)。因為隨著庾亮去世，時局中并沒有人在名望和資歷上足夠與王導(dǎo)抗衡。

    溫嶠要差一些，陸曄則更不可能，陶侃的年紀和出身都不作此想。哪怕是庾懌，能夠借助皇太后和沈家?guī)兔Ψ�(wěn)定住庾亮留下的政治遺產(chǎn)已經(jīng)是很好的結(jié)果。而他老爹沈充，眼下也絕不可能離開東揚州，要將東揚州烙下更深的沈家印記。

    沈哲子原的打算是避開中樞直接的短兵相接，在豫州扶植一批向他靠攏的軍事新貴，作為自己未來的底盤之一。但是皇帝的話給了沈哲子不少啟發(fā)，正常情況而言，他是不可能上王導(dǎo)的船的，有什么問題或者沖撞，都需要從外部去攻克。但是現(xiàn)在王導(dǎo)給他開了一個口子，讓他有機會上船。

    沈哲子也很清楚，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不可能直接前往一線執(zhí)掌方面，即便經(jīng)營豫州，也要假庾懌之手，自己要留在臺城養(yǎng)望。既然已經(jīng)確定了留在臺城，為什么不往更核心的位置去靠攏？

    當(dāng)然有可能會遭受鉗制，但這一哪怕他選擇別的位置也都無可避免，上了王導(dǎo)的船反而有可能洞悉到對方許多內(nèi)部運作的規(guī)律。憑他眼下的積累，不可能有人再將他捂殺在臺中！

    有了這個意向之后，沈哲子的思路開朗許多，回到宣陽門內(nèi)都督府，便召見杜赫等屬員，詢問目下豫州方面的情況。他要趁著眼下跟王導(dǎo)關(guān)系還算融洽，而都中阻力也幾乎沒有，盡快在豫州搭起一個框架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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