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關(guān)凡便坐了車,來到離南門不遠的法源寺。
法源寺是座規(guī)模頗大的寺廟,每到大考之年,便有不少來京應(yīng)試的舉人在這里借住,既能省下客棧的使費,又可以跟一班文友談股論經(jīng)。寺廟里對這些舉人也很客氣,因為這些人中,保不齊誰就是未來的學(xué)士御史,宰相封疆,若是刻薄了他們,鬧出王播“三十年來塵撲面,而今始得碧紗籠”的笑話來,那名聲就難聽了。
進了寺廟,找到知客僧,把利賓的姓名容貌一,知客僧便連連點頭,確實有這么一個舉人,上年會試名落孫山,卻還一直住在寺里不肯走,平日里頗為倨傲,沒把那班同住的舉人放在眼里,因此人緣也不太好。到了上個月,不知為了什么,卻突然間搬走了,至于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
關(guān)凡深自懊悔,自己應(yīng)該當時就來找他!偌大的京城,現(xiàn)在卻是到哪里去尋?一個大好的人才,就這樣失去了結(jié)交的機會,實在太可惜。
他悵然若失地回到城南的營里,把日常事務(wù)分排了,又叫過張勇和丁世杰,把開拔前的各種準備,又細細詢問了一遍。
“請關(guān)千總放心,一切都備妥了。”丁世杰持著名冊和軍需單子,一項一項的指給他看,“準定于四日后的辰正開拔,由林千總的東營先走,咱們西營相隔五里續(xù)行。”
辰正,那就是早上八點,關(guān)凡點了點頭。這些日子,他愈發(fā)感覺到丁世杰的得力,是個可用的人。他算了算日子,轉(zhuǎn)頭對張勇道:“老張,有件事,要麻煩你替我辦一下。”
“是,請老總示下!”
“也不是什么大事兒,”關(guān)凡擺擺手,笑道:“前些日子,我過我換了宅子。喬遷來是該請大家喝酒的,只是現(xiàn)在新宅子那兒太亂,還是把酒席擺在老宅子好了。加上眼看要離京了,咱們趁這個機會,喝上兩杯,樂一樂。時候就暫定在后天,要請的人,回頭我列單子給你。酒菜和桌子什么的,就請上回咱們?nèi)サ哪羌铱^送過來……”
提起奎元館,他卻忽然想起一樁心事來,呆呆地看著張勇,沒了言語。
張勇被他看得有些發(fā)毛,陪了個笑,試探著問:“老總……?”
“唔,唔。”關(guān)凡回過神來,道:“對了,另有一件事。你替我查一查,上回那個唱曲的……牡丹還是什么的,是哪個院子的姑娘。”
張勇和丁世杰擠擠眼睛,臉上都露出會心的笑容。張勇便笑嘻嘻地:“老總,您的那個是棠春,我這就去奎元館,找張老板一問就知道。”又湊近了關(guān)凡,神秘兮兮地:“要不要給您弄瓶額世保的那個合春酒來?”
關(guān)凡一哂,無奈地搖搖頭,且不去理會他們,取了紙筆,寫起客人的名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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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勇的事情辦得很有效率,還沒開午飯,便已馳回營中,向關(guān)凡交差。
“都好了。菜是燕席,照您的單子,一共五桌,后天下午送來,都是盒子菜,在灶上溫一溫就成。張老板聽是您辦席,格外巴結(jié),另送六壇竹葉青,再派三個跑堂的,幫著一起招呼客人。”
關(guān)凡很滿意。這是他第一次請大客,能辦得圓滿些,當然好。
“棠春的出處,是在新街口的紫春館。”張勇壓低了聲音道,“一共二十幾個姑娘,其中棠春四個,是清吟班,只借干鋪,不接恩客,要是想梳籠她,大約鴇兒非得要個高價。不過新街口是咱們轄下的地面兒,治他們的法子有的是,您想怎么著,給個章程,歸我去辦。”
所謂“借干鋪”,是指行院給流連在此的客人提供借宿,但并沒有姑娘相陪,而“梳籠”,則是破瓜的意思。棠春是清倌人,處女之身,這一筆肉金,老鴇是必定會獅子大開口的。
“也還不到這個,先去看看。”關(guān)凡見張勇認定自己在打棠春的主意,也不辯解,笑笑道,“吃了午飯,你跟我去一趟。”
“是。要不要喊上穆寧?那一帶的規(guī)費,都是他在收,熟一些。”
“成,叫上他吧。”穆寧是張勇手下的一個把總,這次也是要一起帶去熱河的。關(guān)凡又想了想,三個朝廷武官,穿著公服去逛窯子,不太像話,便多吩咐一句:“咱們都換了便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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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來到紫春館的時候,才是下午三點,院子還沒有開始迎客。但看門的伙計,認得穆寧,連忙將三人讓進來,帶入一間客廳,奉煙奉茶,招呼得極是殷勤。沒過一會,便聽樓上梯響,一名四十多歲,打扮得頗為艷麗的婦人噔噔地走下來,見到穆寧,未語先笑:“喲,是穆總爺,今天來得這么早,是不是心里放不下我們紅姑娘啊?”
不問可知,這便是紫春館的老鴇了。穆寧在上司面前,被她一句話揭了底,有些心虛,心地看了一眼關(guān)凡,對老鴇道:“你胡扯些什么!今天來,是有別的事情。”
行院中的鴇兒,都是八面玲瓏,人情熟透的角色,見穆寧的眼風(fēng)一掃,已知道今天他是陪著另外兩人來辦事的。雖然不認得關(guān)凡與張勇,但從穆寧的神態(tài)上來看,這兩人也不可覷。于是福了一福,諛笑道:“這兩位爺面生的很,必是頭一次來的,不知道有什么吩咐?”
關(guān)凡是個連夜總會也沒去過兩次的人,來到這種傳中的青樓妓院,更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不知該怎么開口,于是目視張勇,讓他來答話。
“沒什么,想請?zhí)拇汗媚镆娨灰姟!睆堄聲猓舆^話頭來,大刺刺地對老鴇。
“這……嗐!我那個女兒最懶,到現(xiàn)在只怕還沒梳洗完呢。要不先請幾位爺在這里吃煙喝茶,等會把酒席開起來,我再叫她來伺候幾位?”
“媽媽,我們來,不為聽曲兒!”張勇的神色有些不耐煩了,“你只請她來,我們看看。”
什么叫“我們看看”?老鴇心里嘀咕,今天只怕要有麻煩。這幾個人,不知是誰看上了棠春,多半不是想梳籠她,就是想替她贖身。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答應(yīng)了兩聲,轉(zhuǎn)身去找棠春了。
清吟班之中,其實少有真正一輩子不賣身的。所謂的清倌人,無非是因為容貌姣好,歌喉曼妙,老鴇將她們養(yǎng)起來,既為了平日里可以賺錢,也為了自高身份,遇見肯出血的主兒,大大敲上一筆,把她們賣個最好的價錢。現(xiàn)在有了這個機會,這是喜的地方。
憂的則是,對棠春有一份不舍和抱歉。青樓之中,老鴇和自己手底下的姑娘之間,有著一種甚為奇特的關(guān)系。只要不是刻薄惡毒到極點的鴇兒,對姑娘們都會用感情加意籠絡(luò),對紅牌的姑娘,更是千疼萬愛,久而久之,就會變成一種半母半女的情形,她和棠春之間,便是如此。
關(guān)凡他們在客廳又等了半晌,才見到老鴇走了進來,身后跟著一名姑娘,裊裊婷婷,不施脂粉,顯得素雅可愛,正是那天在奎元館見過的棠春。當下站起身來,展顏一笑,道:“棠春姑娘,還記得我么?”
棠春剛才被老鴇追問了半晌,卻無論如何想不起是誰看上了自己,只是嚇得沒了主意,差一點便哭出來。沒奈何之間,只得跟著老鴇來見他們,路上卻已打定了心思,什么也不能答應(yīng)。然而又想到這其實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心里煩亂,只好見一步走一步了。
此刻見到關(guān)凡,雖然穿的是便服,但那晚在奎元館,這個年輕英武的軍官,給她留下的印象極深,略一思索便認了出來,臉上一紅,心想:“原來是你看上了我,怎奈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別人。”向前一步,深深道了個萬福。
“關(guān)總爺,您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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