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廚娘,叫做扈晴晴,是杭州人,大約十年前隨著做廚師的舅舅來到上海。舅舅是在租界里的一家杭州館子里做大廚,而等到舅舅身體不好,回杭州養病,她卻自己挑起了攤子。這個攤子,不是在原來那家館子,而是在租界里另找了一套兩進的院子,做“私房菜”。內院自己住,外堂由一位表弟招呼客人,每天定下規矩,只做一桌菜。院子外邊亦不設招牌,上門的客人,靠口口相傳。
雖然不事聲張,但她的手藝實在太好,杭州菜和幫菜都做得異常精致,相貌又出色,以至于很快就在上海爆火。先是不預約就吃不上,到后來,爭相上門的客人實在太多,干脆收了攤子不做,只有相熟的巨室豪富出重金相求,她才肯做一次做上門掌勺的“臨時廚娘”!懊缽N娘”,當然是指她的相貌,而“身嬌肉貴”,有戲謔的意思在里頭,是指她體態婀娜,酬金昂貴,每次請她上門,材料都由主家自備之外,還須以數百兩銀子相謝。
聽了楊坊這一番話,關凡不禁咋舌,一個廚子,做到這樣的地步,也算是前無古人了。想必是她于廚藝一道,從就有過人的稟賦,不然決不能坐擁這樣的名聲。
話之間,已聽得院外車聲轔轔,不一會,門外就響起了楊鶯的笑聲。楊坊向關凡點點頭,道:“鶯兒把她接來了,我去打個招呼!逼鹕碜吡顺鋈,跟著便聽見楊坊在屋外笑道:“扈姐,這一趟又偏勞你了。我有貴客臨時到訪,沒有提前送個信給你,唐突得很。”
“楊老爺勿要這般講,能幫你老辦席,是求都求勿到的事體!睅е峡谝舻墓僭挘p柔好聽,語氣也很斯文,想來就是那位美廚娘了。
等到楊坊轉回來,兩人又隨意聊了些上海的風土民情。關凡心里就像有一只老鼠在撓,對那位扈晴晴,極是好奇,恨不得親自跑到廚房里去,看一看這個大名鼎鼎的廚娘,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美”法,怎樣的一個“嬌”態。至于貴不貴的,反正不是自己會鈔,倒不必去關心。
楊坊的眼光,何等老辣,見他一副心神不屬的樣子,撫著頜下的胡須,微笑道:“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逸軒,可是起了慕艾之心?”
“啊,?”關凡被他驟然喝破心事,臉上一紅,尷尬的笑道:“啟翁又拿我取笑了,見都還沒有見過。”
這句話也的不甚得體。固然是沒有見過,然則見過之后,卻又如何?現擺著一個楊鶯在外面,自己卻把心思放到了廚娘身上,在楊坊面前,豈不是失禮得很?想到此處,愈發覺得忸怩。
“逸軒,這有什么!老夫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倜儻風流的性子!睏罘恍χ,“不過這位扈姐,眼界高得很,多少公子哥都在她面前討了沒趣,就連咱們的薛撫臺,想討她做五房,托人去,亦都吃了閉門羹——你厲害不厲害?”
“薛撫臺也動過這樣的心思?”關凡很感興趣。他心想,薛煥是現任的江蘇巡撫,正是當管,不過他的官聲不怎么好,只要李鴻章的淮軍一動,他這個巡撫也就做到頭了,自己不必去怕他。
咦?關凡心中一驚,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想——什么怕不怕的,自己又沒打算去跟他搶扈晴晴。
咦?搶扈晴晴?
關凡糊涂了了,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薛撫臺的為人,也就是那么回事,日子長了,你自然明白!睏罘坏赝,把關凡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倒是逸軒你,少年英發,器宇軒昂,或許能邀得美人另眼相看,也未可知!”
關凡笑笑,正要話,卻見門一開,楊鶯親自端了一個盤子走了進來。
“蝦子大烏參!”她將盤子擺在桌上,笑盈盈地道,“我的口水都快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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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關凡的到來,楊坊特地開了一瓶三星白蘭地,倒在水晶杯里,醇香四溢。
“這是法國領事送給我的,是極品。一共兩支,今天先開一支,你嘗嘗!
聽是法國人送的東西,關凡先有一點反感,但絕不會表露出來。他嘗了一口,也沒覺得好到哪去,為了禮貌,還是言不由衷地連聲稱贊:“好!好酒!”然后仍然把注意力,放在菜上面。
菜并不奢華,除了一道烏參之外,三個葷菜是醬燒肉,糟缽頭,禿肺,另有兩道素菜,油燜筍和干貝開洋炒素三樣。湯卻不是幫菜,而是以一個大海碗所盛的半碗宋嫂魚羹。四葷兩素一個湯,標標準準的家常席面,然而——
實在太特么好吃了!關凡箸下如雨,抓緊一切談話的空隙,往嘴里送著,差點連舌頭也吞下了肚。這樣的吃相有點不好看,但他卻并不擔心,因為是如此,做主人的有面子,覺得付出的數百兩銀子,沒有白花。倒是不停進進出出的楊鶯,時而會捂嘴偷樂,覺得這個關老爺真有意思。
“關老爺,你們旗人在京里,是不是沒有好吃的東西啊?”
“別瞎,沒有規矩!睏罘恍αR道。楊鶯這句話有點犯忌諱,他怕惹得關凡不高興。“京城是天子腳下,什么好東西沒有?”
“還別,真是沒有!标P凡又不是真正的旗人,自然不以為杵,反而感嘆起來,“我猜就連太后和皇上,也都沒嘗過這樣的美味。”
“皇上不是天天吃滿漢席么?”楊鶯好奇地問。
“皇上年紀還,是跟著兩宮太后一起吃飯,”關凡吃得胃口大開,連酒也多喝了幾杯,借著微醺之意,起了京里的一些見聞。楊坊這一生沒到過京城,因此也是撫杯停箸,聽得很專心!坝哦际菧鼗鹕牛瑳]有鑊氣,論材料,自然是金貴的,但是論味道,就萬萬比不上你端上來的這幾個菜了!
“那你是,扈姐姐可以去做御廚了?我去告訴她,她一定開心!
“宮里的大廚,都是公公,要是你扈姐姐去了,被皇上看見……”到這里,忽然警覺,今天自己的話,有點太多了,于是哈哈一笑,戛然而止,對楊坊道:“啟翁,酒夠了,請賞飯吧?”
“才喝了不到半瓶,逸軒你的酒量,應當不止此數。”楊坊笑著道。楊鶯卻起身跑了,不一會,又親自端了兩碗米飯回來。
“這個洋酒,后勁頗大!”關凡看著那只酒瓶,忽然想起一個典故來,“啟翁,起這個酒,我倒聽過一個故事,蠻有趣!
“好嘛,來樂一樂!
“話有一間酒樓,為了招徠生意,在門上掛了半邊對聯,寫的就是‘三星白蘭地’,拿這個跟同行打擂臺,不拘哪家同行誰能對上來,立時可以拿走五百兩銀子。結果這幅對聯掛了足足一年,也沒有一個人能對得出,酒家的生意,倒是蒸蒸日上了。請啟翁猜一猜,下聯該對什么好呢?”
“哈哈,你這是是考我來了,”楊坊一笑,坦然道:“逸軒,不瞞你,我是綢布店的店員出身,后來在教會學校里學的洋話,因此這些風雅的東西,不怎么行!鞭D頭看著女兒:“鶯兒,你平日總夸口文才不輸旁人,你來試試?”
楊鶯用心想了一會,所擬的幾個,不是文意不順,就是平仄不佳,自己不出口,眼睛轉了轉,起身走了。
楊坊失笑道:“多半是找她那個扈姐姐去了——她可不正是酒樓的‘同行’么?”
這一去,良久未返,直到飯用完,茶喝過,楊坊叫管家支了銀票,備好車轎,要送那位“美廚娘”回府了,楊鶯才轉了回來。
“爹,關老爺,人家讓我帶兩句話來。”
“哦?什么話?”楊坊覺得很有趣。
“第一句是,謝謝兩位老爺夸獎她的手藝。”罷,瞄了一眼關凡。
“哈哈,好。第二句呢?”
“她情愿賞銀不要,想請關老爺賜一個下聯!
楊坊楞了一下,接著便哈哈大笑。
“這……”關凡為難了。不好為了一個笑話,害別人沒有了幾百兩銀子。
“逸軒,你揭謎底罷,我也想聽呢。”楊坊笑道,“賞銀我照樣開發就是。”
“這原是個無情對,”關凡微笑著,“三星白蘭地,對的是‘五月黃梅天’!
只聽門外傳來輕輕的一聲“哦……”,柔昵婉轉,直透到關老爺的心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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