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的長春宮,仍是夜色深沉。四周靜悄悄的,值夜的太監(jiān)宮女,走起路來都是踮著腳尖,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誰都知道,慈禧太后昨天為了“大工”的事兒,跟內(nèi)務(wù)府生了好大的氣,自己也犯了“肝氣”,一直折騰到后半夜才勉強睡了,這個時分,怕是還睡得正香。
也難怪兩位太后動怒!按蠊ぁ本褪谴笮谢实邸淖谙特S皇帝的陵寢工程,已經(jīng)到了收尾的時候,居然從地下滲出水來。這么大的疏漏,內(nèi)務(wù)府的明善居然不以為意,回奏是“有微疵,已妥善彌補”,自然被慈禧太后在朝堂之上一陣痛罵,得了“降三級調(diào)用”的處分,連帶著她的妹夫、“恭理陵寢事務(wù)大臣”的醇王也吃了掛落,弄了好大一個沒趣。
在長春宮外坐更總值的安德海,為了這個事也心生警惕。這位年輕的主子,雖然只有二十七歲,垂簾聽政也才不過半年,但權(quán)威日漸增長,除了恭親王之外,沒有人不怕她。自己可要心些,不要弄出什么錯漏來,惹她不高興。
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就在這時,內(nèi)奏事處的一個太監(jiān),捧著黃盒子進了長春宮,表明有軍報到了——只有軍報,才可能在這個時分,由外奏事處遞進內(nèi)奏事處,再由內(nèi)奏事處遞送到長春宮來。
安德海隨意看了看,見標的是“四百里加緊”,搖了搖頭,便不肯接這個折子了。四百里加緊,可見不是什么太要緊的折子,不然一定會用“六百里加緊”來傳報,F(xiàn)在到天亮,不到一個點的工夫,為了這一封無關(guān)緊要的折子去叫醒太后,沒準要挨一頓罵,不上算。
見安德海不肯接,那位送折子的太監(jiān)著了忙。盒子沒交出去,責任就還在他身上,萬一耽誤了時辰,追究起來,人家自然不會找安德海,板子還是要落在自己頭上。然而安德海他惹不起,不敢什么硬話。只得陪了笑臉道:“安二爺,麻煩您還是給遞一遞,這里面沒準兒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安德海狐疑地問,“你怎么知道?不成你還敢偷偷看過了?”
“哎喲我的好安二爺,這話可不敢亂,”那個太監(jiān)吃了一嚇。忙道:“折子是上海來的,您自己琢磨琢磨!
“是么?”安德海驚喜地,不自覺地把盒子接了過來,就著光亮一看,果然見到盒子外面的簽條上,寫了關(guān)凡的名字。
“交給我了!”安德海捧了盒子,轉(zhuǎn)身向殿內(nèi)走去。太后等這個折子,已經(jīng)等了好幾天了。一邊走,一邊在心里埋怨著:這個關(guān)大哥,怎么不緊不慢的,人家薛煥的報喜折子早就到了,你就那么死腦筋,為什么不弄個六百里加緊?
埋怨歸埋怨,心里高興。腳下便格外有力。走到殿門,對值守的宮女道:“有要緊的軍報,得請駕!
宮女還未答話,里面的慈禧已經(jīng)被驚醒了,聽出是安德海的聲音,問道:“安子,什么事?”
“回主子的話。有上海來的軍報!卑驳潞M,又意猶未盡地補充了一句,“是御前侍衛(wèi)關(guān)凡的報捷折子!
“你倒知道是報捷的折子?”慈禧在里面笑罵道,“掌燈。滾進來罷!
等宮女點亮了燈,安德海捧著盒子,躬身走了進去,見慈禧正半靠在榻上,穿著淺黃色的睡袍,一頭烏發(fā)瀑布一樣披在肩上,露出雪白的一段頸子。他不敢多看,向前一跪,把盒子打開,取出里面的奏折封包,將那條黃絲繩結(jié)成的扣子一扯,把里面的東西取了出來。
封包內(nèi)卻不止一份折子,而是厚厚的一沓。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三黃二白,而白折子里,還夾有附片。當下收拾整齊,恭恭敬敬地疊放在太后床頭。
黃色的是請安折子,皇帝和兩宮太后一人一份,慈禧看過,隨手放在一邊。兩份白折子是真正敘事用的,洋洋數(shù)千字,慈禧也先擺在一旁,等一會再細看。她拿起第一張附片,見的是關(guān)凡請求兵部從口外代購“北馬”兩千匹,點點頭放下了,再看第二張附片,忽然“啊”的一聲,跟著臉上笑意漸濃,最后居然咯咯的笑出了聲。
這可是罕有的事兒!太后這樣的舉動,不要在朝堂之上是決計見不到的,就算是在宮內(nèi),也難以想象。以慈禧太后的為人,如果是有什么不開心的大事,她可以藏在心里幾個月不動聲色,如果是有什么特別開心的事,她倒是愿意在太監(jiān)和宮女前炫耀出來,但也不至于高興成這個樣子。
安德海心想,不知道關(guān)凡在折子里寫了些什么,逗得太后如此開心。不管怎么,先道喜是不會錯的,于是又往地上一跪:“太后大喜!
慈禧把附片往床上一放,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笑著道:“兩個洋鬼子,巴巴地求著要加入中國籍,這可不是怪事么?”
有這樣的事?安德海興奮地偷偷地瞄了一眼那張附片,看清了上面用恭楷所寫的一行標題。
“奏華爾、福瑞斯特入籍上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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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別的“起”撤了,宮門一開,養(yǎng)心殿的副總管太監(jiān)陳忠便到軍機處叫起,由恭王帶領(lǐng)班軍機覲見。
軍機上已經(jīng)知道關(guān)凡的折子到了,因此恭王特地讓曹毓英帶上上海的地圖,以備兩宮有所垂詢。畢竟上海打的不是一場戰(zhàn)斗,而是一場戰(zhàn)役,前后跨了三個月,攻防進退之間相當復雜,沒有地圖,不容易得明白。
等到進殿行過了禮,兩位太后便把頭一個折子發(fā)下來,由文祥展讀,眾人都是含笑傾聽。劉郇膏的文筆果然好,從劉肇鈞攻嘉定開始,一直到譚紹光最終撤離青浦,寫得波瀾起伏,就像一場大戲一般。
等讀過了,慈禧果然問起一些細節(jié)的地方,便由曹毓英恭進地圖,鋪在御案之上,指著地圖來陳述。這一下,就連懵懵懂懂的慈安太后,也都大致聽明白了。
“也真難為他,”慈安感慨地,“就帶了那么幾百個兵出京,打了那么大一個勝仗,真不容易!
“也是靠了六爺和軍機上的幾位在京里提調(diào),外面地方上的官員也鼎力相協(xié),內(nèi)外相維,才能有這樣一場勝仗!贝褥麢C警地接上了話頭,“六爺當初舉薦關(guān)凡去上海,真是慧眼識人,看得準極了。”
慈禧這話,滴水不漏,把方方面面都顧到了。她這次想好好地提拔一下關(guān)凡,因此要先捧一捧恭王和軍機大臣。
“這都是托賴先帝的庇佑,兩位太后的圣明,臣等不敢居功!惫跸却碥姍C上做了遜謝,才接著,“曾國荃在西邊打破了安慶,關(guān)凡在東邊保住了上海,這一出一入,可見長毛的氣數(shù)已經(jīng)盡了。不過李秀成和陳玉成這兩個,手下還有三四十萬人馬,洪逆也還盤踞江寧,茍延殘喘,因此后邊還有大仗要打!
“六爺這話得是,F(xiàn)在這個關(guān)口,想歇口氣那可不成,總要趁著這個勢頭一鼓作氣才好。”慈禧太后深深點頭,“應(yīng)該及早論功行賞,把士氣維持住。”
“好像咱們旗下的將領(lǐng),許久沒有打過這么一個勝仗了!贝劝蔡蟛辶艘痪,“該好好賞一賞才對。”
慈安太后無意中的一句話,不單是慈禧,連恭王和軍機,也都是深有同感。
滿洲的宿將,早已凋零,自從和春的江南大營潰敗后,不要打勝仗,根就連能打仗的也沒幾個了,能夠賴以充門面的,只有一個勝保,一個多隆阿,再加上這個新起的關(guān)凡。而勝保已見疲態(tài),剿匪師老無功,多隆阿則是在曾國藩的手下聽節(jié)制,真正獨當方面而又打了勝仗的,似乎只剩下關(guān)凡了。他的軒軍,雖然大部分是漢人,但畢竟是步軍馬隊的老底子,因此依然被當成旗營來對待。
惟其如此,愈覺珍貴,但慈安太后倒是沒想這許多,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關(guān)凡當初出京時,甘于自降名位的那一份忠心,現(xiàn)在終于可以有個補償了。
“六爺,頭年十月里關(guān)凡出京的時候,你們軍機上可是過的,嗯……‘只要他在軍政兩端上了手,升遷轉(zhuǎn)補,無非是一道諭旨的事兒’!边@句話,慈安太后記得很清楚,這時候提了出來,“現(xiàn)在打了這么大一個勝仗,那個上海道臺,總該歸他了吧?”
慈禧和恭王聽了,相顧莞爾,還是由恭王答話,笑著道:“太后圣明。不過既然是打了這樣大一個勝仗,那就不止是一個道臺的事了。”
“哦——”慈安明白了,高興地,“那該賞他個什么職位呢?”
既然慈安太后已經(jīng)起了頭,慈禧也就不客氣了,接了她的話,準備提議了:“江蘇現(xiàn)在大半在長毛手里,就剩下那么有數(shù)的幾塊地方,其中又是以上海最重,也最大。既然關(guān)凡是在江蘇打仗,不論是人是餉,總要指揮如意,才能順遂,我看哪,不如就……”
“太后指示得極是!”恭王搶在前面道,“臣以為,授關(guān)凡江蘇藩司的實職,庶幾可以在人財兩端,均保順遂!
這一下,等于將慈禧的話頭截住了,兩宮太后,無不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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