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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清 正文 第二五二章 實話實說,我確實不如逸軒

作者/青玉獅子 看小說文學(xué)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xué) http://www.nuodawy.com ,就這么定了!
    恭王對文祥的來訪,頗為意外,客人能夠感覺到,主人恬然的外表下那隱約的驚喜。

    “博川,”恭王以一種刻意的輕松語氣道,“你可是有日子沒上我的門兒了。”

    “六爺,”文祥苦笑了一下,“我……”

    恭王截斷了他的話頭:“你這是從哪兒來?”

    “外務(wù)部!

    “啊……”

    這不自禁的輕輕的一聲“啊”,有著十分復(fù)雜的感謂——那兒,是原先的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恭王曾經(jīng)耗費(fèi)了無數(shù)辰光、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的地方。

    可現(xiàn)在——

    恭王的感謂,文祥清清楚楚,心里更加難受了:“六爺,我……”

    恭王再次截斷了他的話頭,語氣也恢復(fù)了那種刻意的輕松:“那你一定還沒有用過晚膳,得,就在我這兒隨便吃點(diǎn)兒吧!”

    微微一頓,“我是已經(jīng)吃過了,就不陪你了——不然你還吃不好。你吃過了,咱們在‘房子’見吧!”

    文祥眼中波光一閃,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行,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恭王心里清楚:文祥此時來訪,絕不可能是過來和自己聊閑天兒的。

    恭王府的“隨便吃點(diǎn)兒”,亦非常豐盛,四葷一素一湯,婢女服侍的也十分殷勤。文祥是真正餓了,不過,他的飯量一向不大,這些天更加是少有胃口,不過匆匆扒了大半碗飯,喝了幾口湯,也就放下了筷子。

    文祥到達(dá)“房子”的時候,恭王已經(jīng)在里邊兒等著了。

    桌子上,擺了四濕四干八碟果品,還有一支浸在冰桶中的紅葡萄酒,以及兩個高腳水晶玻璃杯。

    “我估計你匆匆忙忙的,”恭王道,“這頓晚飯,未必能吃好,如果不大飽,這些果品,還可以墊巴墊巴!

    文祥心中感動,不過,他和恭王的交情,在些些事上,不必形諸于色,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彼此分賓主落座。

    喝了一口紅葡萄酒,涼意自口而下,傳遍身,文祥輕輕打了個哆嗦。

    這時,一陣夜風(fēng),從水面上吹進(jìn)了“房子”敞開的窗戶,頓時滿屋清爽。

    “六爺,”文祥的語氣,帶著一絲迷茫,“我怎么覺得,眼下的情形,好像……不大真實呢?”

    恭王一笑,道:“博川,你倒是沒有去香山碧云寺隱居,卻比我還會打機(jī)鋒了!”

    頓了一頓,隱去笑容,輕輕嘆了口氣:“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四字,正正切祥此時的心境,他呆了一呆,微微張了張嘴,卻沒有出什么來。

    恭王轉(zhuǎn)移了話題:“這個酒,你喝著覺得怎么樣啊?”

    “我是不大會品酒的,不過——”

    文祥微微皺起了眉頭,“好像,同一向在你這兒喝開的紅葡萄酒,略有不同,而且,好像,我在哪里喝過似的……”

    恭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博川,還你不會品酒!之前,你在我這兒喝開的紅葡萄酒,都是法國酒,這個,是美國酒,確實有所不同——瞧,你一口就喝了出來!”

    文祥自失的一笑,隨即微微一怔:咦,美國酒?——這個酒,我在哪里喝過呢?

    “你倒猜猜,這個酒,是從哪里來的?”

    文祥怔了一怔,他心思何等敏銳,只略微沉吟了一下,便道:“莫非是……軒。俊

    恭王撫掌,“中了!這個酒,是逸軒從美國帶回來的,送了我?guī)紫洌诰平牙,擱了兩年多呢!”

    文祥輕輕的“啊”了一聲,道:“怪不得我覺得我好像在哪里喝過——我還真喝過!”

    微微一頓,“那還是我第一次去柳條胡同——就是……蔡壽祺那件事兒的那一次。”

    當(dāng)年,蔡壽祺上折攻訐恭王,恭王御前咆哮失禮,兩宮皇太后慈顏震怒,逐恭王出軍機(jī),并開去一切差使,趕回鳳翔胡同,“閉門思過”。

    文祥為恭王的復(fù)出,夜訪毅勇忠誠固山貝子府,向關(guān)凡“請示機(jī)宜”——其實就是談判、講斤頭。

    此時此地,起這件事情,賓主二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那一次,”文祥道,“喝的就是這種酒——這個我沒有同你過;不過——”

    頓了一頓,略略的出了片刻的神,才繼續(xù)道:“那一次,軒邸都了些什么,六爺,我是同你過的!

    恭王奇怪的看了文祥一眼,微笑道:“這個是自然的。博川,你不會以為我——呃,我以為你漏了什么緊要話沒跟我吧?”

    “怎么會呢?”文祥道,“六爺,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

    頓了一頓,嘆了口氣,“想不到!”

    “想不到?”

    “想不到!——以昔視今,實在有太多的‘想不到’了!”

    恭王明白了。

    文祥的感謂,他亦感同身受,那個時候,哪個能夠想得到今天的種種局面呢?

    恭王不由默然了。

    “譬如,譬如,”文祥繼續(xù)道,“八旗改革——我記得,就是那天晚上,軒邸要‘改革八旗’的!

    頓了一頓,“當(dāng)時,我覺得,這件事,縱然不是洋人的‘天方夜譚’,也是要抱定‘粉身碎骨’的宗旨,才能夠去做的——軒邸自己也是這么的。至于最終能否見功,那真是一點(diǎn)兒底兒也沒有,不過‘盡人事、安天命’六字罷了!

    又頓一頓,“孰料——時至今日,不但沒有人‘粉身碎骨’,反而上上下下,都在叫好,嘿,真的跟變戲法似的!”

    恭王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這個事兒,我倒是和佩蘅聊過的……”

    “嗯,我曉得,”文祥道,“六爺,你的‘做加法、做減法’之論,精辟之極!”

    “除了該‘做加法’的‘做加法’,該‘做減法’的‘做減法’,”恭王道,“逸軒還有很聰明的一點(diǎn)——改革八旗,他走的是‘先枝后干’、‘先易后難’的路子!

    “‘先枝后干’……‘先易后難’?”

    “是,”恭王道,“這一點(diǎn),是我最近才想明白的——他沒拿京畿和京畿附近的旗人先動手,他先動的,是各省的駐防旗人!

    文祥認(rèn)真的想了一想,連連點(diǎn)頭,“六爺,見得深!京畿的旗人,風(fēng)氣不好,油混子多,境況相對各省駐防旗人,卻要好一些——這班人,不能吃大苦,三百兩銀子的安家費(fèi),未必足夠動其心;另外,京畿的旗人,同京里的宗室,枝蔓瓜葛,較之各省駐防旗人,也要多的多——這塊骨頭太硬了!”

    “如果先去啃這塊骨頭,一時半會兒啃不下來的話,八旗改革,不見功效,只聞怨聲,弄不好,就半途而廢了!”

    “不錯!”恭王道,“外省的駐防旗人,境況比京畿的旗人要差得多,我記得,同治二年還是三年,西安駐防旗人,一年下來,就餓死了……嗯,六千六百五十四名之多!觸目驚心,駭人聽聞!”

    頓了一頓,“日子過到了這個份兒上,旗人的身份,就是一副桎梏——不許生業(yè),連乞討都不許,?等著餓死,不是桎梏是什么?除此之外,不值什么了!這個身份,還有什么可值得留戀的?三百兩銀子的安家費(fèi),加上朝廷給地、給種子、給農(nóng)具、給牲口——只要是個腦筋正常的,就曉得該何去何從了!”

    又頓一頓,“還有,地方上的駐防旗人,沒有多少油混子,相對京畿旗人來,更加吃苦耐勞些!

    文祥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正是!杭州陷落,李秀成對滿城反復(fù)招降,杭州駐防旗人,將軍瑞昌以下,誓死不降,家家備了火藥,城破之日,處處舉火,合城赴難——這般壯烈的情形,京畿的旗人,難以想象了!”

    微微一頓,“死且不俱,況乎吃苦?況乎拿了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拿了免費(fèi)的土地、種子、農(nóng)具、牲口去‘吃苦’?”

    “正是,”恭王道,“逸軒高明的地方,就在這里了。他的‘加法、減法’,在地方駐防貧苦旗人身上,哪有做不成的?待有了功效,自然一傳十,十傳百,現(xiàn)下,地方駐防旗人,不曉得有多少都在盼著,這個‘買斷旗齡’,什么時候輪到自己?”

    “是,”文祥道,“到時候——到了最后,輪到京畿旗人的時候,如果有人不愿意,趕著不走,打著倒退,也就沒有人為他們話了,就算有,出來的話,也沒什么底氣了——地方駐防旗人做得的事兒,你們憑什么就做不得?”

    “改革八旗這個事兒,”恭王道,“朝其實做過不止一次了,康熙、雍正、乾隆、嘉慶四朝,都有動作,可是,每一次,都是無疾而終!也包括肅順——他是只‘做減法’,不‘做加法’,下邊兒自然受不了——且不去他!

    微微一頓,“這件事,為什么以前總做不成?除了‘加法、減法’之外,最主要不外兩個原因,第一,日子沒苦到那個份兒上,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哪個愿意從花花世界,搬到荒涼的關(guān)外?第二,只是一味把人從京城往口外、沿邊搬,而不是像逸軒這樣,先對地方駐防旗人下手,‘先枝后干’、‘先易后難’——實在是路子走錯了,走了條‘先干后枝’、‘先難后易’的路子!”

    文祥點(diǎn)頭道:“確乎如此!康熙朝,曾有計劃,將在京無職無產(chǎn)的旗人,6續(xù)撥往口外沿邊駐防,惜乎應(yīng)者寥寥;其后,雍正、乾隆——”

    頓了頓,“嗯,乾隆朝的情形,是最能夠明問題的了!高宗純皇帝圣裁,將京旗三千戶閑散移往黑龍江拉林屯墾,花了偌大氣力,實際移往不足兩千戶。其后四年,這班旗人,大部逃回北京;不久,朝廷又遷徙京旗前往雙城堡屯墾,不數(shù)年,重蹈拉林之覆轍!

    到這兒,微微苦笑,“倒是東北地旗人的屯墾,較有聲色——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處?”

    “古往今來,”恭王道,“凡有改革,一開始總是最難的,這個點(diǎn)兒,該柿子挑最軟的捏,結(jié)果一上來就撿最硬的骨頭啃,啃不下來,則整個改革,何以為繼?”

    頓了頓,嘆了口氣,“我退歸藩邸之后,空閑的辰光多了,好生讀了幾書,這才覺,咱們中國,歷朝歷代,多少改革,都?xì)г诹诉@上頭!”

    文祥心中微微一震。

    “凡倡議、主持改革者,”恭王繼續(xù)道,“見國家積弊如山,哪個不是恨不得一夜之間,就把這座山給搬開了?只想著‘該不該做’,不想著‘能不能做’,結(jié)果——如同一只汽船,只能開到一個鐘頭五十里,他非要開到一個鐘頭一百里,結(jié)果,未到中流,便嘩啦一下,散了架子,折戟沉沙,船毀人亡了!

    文祥驚異的看著恭王,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短短數(shù)月,眼前的恭王,和自己熟悉的那個恭王,可就有些不大一樣了——他若早幾年如此,該有多好!

    恭王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的,道:“就譬如同文館——開辦之初,我又何必叫進(jìn)士們進(jìn)去讀書?進(jìn)士及第——嘿嘿!”

    頓了頓,“他們該是最后一撥才進(jìn)去的,甚至,他們就不進(jìn)去讀書,又有何妨?結(jié)果——”

    微微搖了搖頭,“唉!”

    文祥默然。

    “這一層,”恭王道,“實話實,我確實不如逸軒!他的廣方言館,開始的時候,只和同道中人打交道,悶聲大財,不聲不哈的,就做大了!”

    文祥沒有直接接恭王的話頭,道:“改革,也是‘時也、勢也’的事情——拿改革八旗來,六爺,你方才得很好,以前,‘日子沒苦到那個份兒上’,我想,軒邸若易位于康、雍、乾之時,改革八旗這件事,他也未必就辦得下來!

    恭王微微一笑,道:“或許吧,不過,他也未必辦不下來。”

    文祥微微搖頭,道:“八旗是國,‘先枝后干’、‘先易后難’,放在今天,行得通;放在康、雍、乾,未必行得通——”

    恭王略一深思,不由微微動容:“博川,你這就見得深了!康、雍、乾的旗人,還不像今天這般無用,還可以真正叫做‘國’!如果將各地駐防旗人移回東北,那么——”

    那么,誰來“駐防”?也即——誰來……看著漢人呢?

    如今不同了——旗營已基無用,滿漢之別,也比國初的時候,淡漠了許多,所以,“駐防”的意義,其實已經(jīng)不存在了,所以,無所惜之了!

    恭王的話,沒有,但亦不必,“房子”里,一時沉默下來。

    *(未完待續(xù)。)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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