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不錯，一進(jìn)西暖閣，只覺溫暖宜人，通體舒泰，“暖閣”之名，倒是頗符其實(shí)的。??
敦柔輕輕的“啊”了一聲——自不是因為周遭溫寒的變化，而是看到了那兩排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以及架上的滿目琳瑯。
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高大的書架，也從來沒有見過在一間屋子里擺這么些的書！
就是恭王府里，也沒有。
文淵閣、摛藻堂、內(nèi)閣大庫……紫禁城里，這一類收藏典籍的地方，我是沒有去過，今后大約也不可能有機(jī)會進(jìn)去，不過，想來亦不過如此吧？
侍女上來，替皇帝和敦柔除下了大氅。
皇帝見敦柔的目光兀自不能從書架上移開，微笑道：“這些書，大多都是圣祖仁皇帝留下來的，東暖閣那邊兒還有，跟西暖閣這邊兒是一模一樣的，也是這么兩排書柜，也是這么些個書。”
敦柔回轉(zhuǎn)目光，向皇帝微微欠身，歉然道：“臣妾失儀了。”
罷，目光又不由自主的投向了書架，感嘆著道：“圣祖仁皇帝的圣學(xué)，真正是通天徹地！單單觀其私藏，便可以想見一二了！唉，先祖謨烈風(fēng)采，真正是令后人追慕啊！”
“妹妹到底是讀飽了書的，不比我！”皇帝道，“我頭一回見到這些書，想的是，哎喲，這么些個書，怎么可能都看得過來呢？圣祖仁皇帝也太了不起了！擱我這兒，怕是花一輩子連一半兒也看不過來吧！”
皇帝的語氣，十分自然，敦柔卻尷尬了，不曉得該怎么接話？既不好皇帝不如圣祖，更不能自己的書讀的比皇帝“飽”，這個，呃……
敦柔的尷尬，皇帝似乎一無所覺，繼續(xù)道：“我曾經(jīng)問過‘他’，‘哎，你估摸著，這么些個書，這一輩子下來，你能不能都看了呢？’”
頓了頓，“他，‘能！’我正想，哎喲，你真了不起啊！他接著，‘能看個十分之一吧！’我，‘嗐！原來你還不如我啊！’”
敦柔輕輕一笑，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皇帝和“他”笑笑的場面，一股莫名的酸意涌上心頭。
“后來，”皇帝繼續(xù)道，“我跟他，這么些個書，擱在我這兒，就是個擺設(shè)，你不是在上海辦了個什么‘廣方言館’么？里頭好像還有一間‘圖書館’？不如就將這些書運(yùn)到上海去，或者，在北京這兒，也辦一間‘圖書館’？不論怎么著，都比擱在我這兒做擺設(shè)強(qiáng)吧？”
“圖書館？”
“是啊，里頭的藏書，外頭的讀書人也是可以借閱的。”
“哦……”
“我這個想頭，倒是叫他夸了幾句，”皇帝道，“不過，他又，這些書，絕大多數(shù)，都是孤、善，就進(jìn)了圖書館，也只能典藏，不能外借，該如何物盡其用，如何適得其所，須從長計議，只好暫時先擱在這兒，做做擺設(shè)吧！”
頓了一頓，“妹妹，你既然來了，這些書，你覺得好的，盡管帶了回去——擱在你那兒，總比擱在我這兒，更加‘物盡其用’些、更加‘適得其所’些！”
敦柔心頭微微一跳，“這些都是御藏的圖書，臣妾怎么可以僭？”
“嗐！這里頭，哪有什么‘僭’不‘僭’的事兒？”皇帝道，“如果把這些書搬到‘圖書館’去，那豈不是每一個過來借書的人都得算是‘僭’了？”
“這……”
“嗯，就當(dāng)我……給你的好了！”
“我”和“給”之間，來應(yīng)有的一個“賞”或者“賜”字，被皇帝生生的咽了回去。
自覺痕跡太重，頓了一頓，皇帝又道：
“你就當(dāng)我這兒是間‘圖書館’好了，只不過，我這間‘圖書館’，攏共只有你一個客人，如何？俗話，有借有還……嘻嘻，就算借了不還，那也沒有什么呀！”
著，皇帝嗤嗤的笑了起來。
敦柔也只好賠笑道：“那……臣妾就謝過皇上的恩典了。”
“是了！”皇帝道，“待會兒，咱們傳過了午膳，你就留在乾清宮歇午覺好了——東暖閣那邊兒，跟西暖閣這邊兒的格局是一樣的，床榻被褥，什么都是齊的；歇過了午覺，下午再從從容容的看書、挑書，多好呢？反正，宮門下鑰之前出宮就可以了！”
敦柔原是沒有在乾清宮用膳的打算的，現(xiàn)在聽皇帝的口氣，不但要“賞飯”，還要留宿，一直從日上盤桓到日暮，想辭謝，但轉(zhuǎn)念一想，“姐兒倆”第一回見面，不但一同用膳、同宿一宮，還一塊兒“紅袖讀書”，傳了出去，絕絕對對是“佳話”一段！
軒親王的兩位正妻，親密無間，過于嫡親姊妹，這樣子的“佳話”，對皇帝固然大有好處，對敦柔自個兒，一般也是有好處的。
于是，她改了主意，道：“皇上有賜，我不敢辭，就是……未免太打攪皇上了！”
“哪兒有什么‘打攪’的？”皇帝道，“我還沒有開始正經(jīng)上書房，養(yǎng)心殿那頭兒，暫時也沒有我多少事兒，平日里，除了鐘粹宮、長春宮、永和宮三處——頂多再加上個御花園，就沒有別的什么地方可去了，你來了，咱們姐兒倆一塊兒笑笑，我不曉得有多高興呢！”
到這兒，嘆了口氣，“我現(xiàn)在吧，其實(shí)還比不得在理藩院胡同的時候——那個時候，想去哪兒逛一逛，哪座廟、哪座山，雖然也要事先打招呼，到底都是可以的；現(xiàn)在可好，出宮一趟，不曉得要擺出多大的陣仗、整出多大的動靜來？”
頓了一頓，“我是真不曉得——反正，入宮之后，就再也沒有出去過。”
“皇上是一國之君，”敦柔用安慰的口氣道，“天子系四海之重，自然是不能輕輿外出的。”
“這也罷了，”皇帝繼續(xù)抱怨道，“我出不去，外頭的人，也進(jìn)不來——我是，自從做了這個勞什子皇帝，打從什么‘潛邸’的時候算起，我就沒再見過親戚們的面兒了！別人不，六嬸那里，我是真的怪掛著的！”
頓了一頓，“我問過‘他’，我到底還能不能像之前那樣，同親戚們時常見見面兒呢？他，自然是可以的，這段日子，事情實(shí)在太多了，過了年，就定規(guī)下來，我，好吧，你可抓點(diǎn)兒緊！”
這個事情，牽扯到皇帝的身份、性別等極敏感的話題，敦柔不好表任何意見，另外，她也明白，皇帝做如是，其實(shí)并不是真在“抱怨”，而是另有所喻。
“有勞皇上惦記著，”敦柔微微欠身，“額娘一定感念的很。”
她先替恭親王福晉謝了恩，然后轉(zhuǎn)移了話頭，“皇上什么時候上書房呢？”
“也還沒定規(guī)，”皇帝道，“總得開了年再吧！”
頓了頓，看著敦柔，笑著道，“其實(shí)，妹妹不就是位極好的老師？你多來看一看我，我就不上書房也上書房了！”
敦柔連忙道：“皇上這么，臣妾怎么當(dāng)?shù)闷鹉兀俊?br />
“有什么當(dāng)不起的？”皇帝道，“你是咱們旗下的才女，哪個不知？誰個不曉？倒是不曉得我配不配做妹妹的學(xué)生？”
這個話是真正“當(dāng)不起了”。
敦柔大為不安，輕輕喊了聲“皇上！”正要了下去，皇帝笑著擺了擺手，道：
“你不曉得，我現(xiàn)在的老師，攏共兩位，一位就是‘他’了，另一位，是婉貴妃，我看，咱們旗下，真正稱得上‘才女’的，也就是你們二位了，她做得我的老師，你自然也做得我的老師啊！”
敦柔想“臣妾萬不敢當(dāng)”，轉(zhuǎn)念一想，這么，等于把婉貴妃也繞進(jìn)去了，只好道：“皇上謬賞，臣妾慚愧！”
頓了頓，“原來婉貴妃正在啟沃圣學(xué)？嗯，她的才名，我是久仰的了！這個……貴妃做‘帝師’，可是佳話一段啊！”
心中卻想：貴妃做“帝師”？可是有些匪夷所思！
皇帝一笑，“‘他’也是這么的，我的程度，由婉貴妃來教，其實(shí)比由外頭的翰林、學(xué)士來教，更加合適些。我，你的話，我聽懂了，不過就是我的程度差唄！他，話不是這么，先頭的倭仁——”
微微一頓，皇帝改了口，“先頭的倭師傅，那是多大的學(xué)問？可是，就是教不大好先帝，那便是不能因材施教的關(guān)系了。”
到這兒，笑容隱去，輕輕嘆了口氣，“唉——”
這是想起了“先帝”了。
之前，在長春宮的時候，語及穆宗，敦柔、慈禧娘兒倆相對垂淚，此時卻不能不扮演安慰皇帝的角色，正想話，皇帝已展顏道：
“哎，對了，今兒下午，要不要把婉貴妃也請了過來？這書上的學(xué)問，整個內(nèi)廷，也就你們兩位，才能夠真正談?wù)劊夷兀谝慌月犞秃昧恕！?br />
“這……”
這個話，敦柔沒法子接啊。
幸好，翠兒過來打岔了，“皇上，進(jìn)來這么久了，怎么還是站著話呢？公主是客人，咱們不好叫客人一直站著吧？”
“啊，對，你提醒我了！”
皇帝歉然一笑，然后將手向南窗下的炕榻一讓，“妹妹請上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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