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安河口。?

    雖然已經(jīng)做足了心理準(zhǔn)備，但海面上的景象，還是叫阮知方大吃了一驚。

    他放下千里鏡，轉(zhuǎn)過頭，對何佐臣厲聲道：“你不是九條船嗎？這是幾條啊？——你不會數(shù)數(shù)嗎？！”

    何佐臣早已慌了手腳，“中堂，方才……就是九條啊！這多出來的六條，許是……剛剛才趕到的？”

    海面上，大大，一共十五條船，一字排開，遠(yuǎn)遠(yuǎn)看去，氣勢驚人。

    只不過，“多出來的六條”，都是較的船，每一條，都是二、三百噸的樣子。

    何佐臣找了部下來問，可是，都是大眼瞪的清楚，這六條較的船，是怎么冒出來的。

    阮知方懶得再同這群廢物廢話了，他再次舉起千里鏡，細(xì)細(xì)看去。

    最大的那條兵艦上，三根巨大的桅桿高高聳立，立桅上伸出巨大的橫桅，猶如巨人張開了雙臂。

    此時，船帆都已收起，最前面的那根立桅上，一面極大的長條形的旗幡，自最上面的橫桅垂了下來，直垂至瞭望臺的上方，上書“大清國欽差周蒞屬部四品京堂加按察使銜唐”十九個大字。

    這樣一面旗子，行船的時候，一定不會懸掛的，不然會妨礙船帆的升降和轉(zhuǎn)動，必定是錨定之后，才升了上去——就是，這面旗幡，是專門拿來給南人看的。

    每一條船，船艏都懸掛著一面紅藍(lán)相間的旗子，待阮知方看清楚了旗子上的圖案，已高高懸提的心，又是一悸：

    一片血海之中，一只藍(lán)色的鯊魚張開了血盆大口，利齒如刀，目紅如血。

    事實上，這個“紅海血睛藍(lán)鯊旗”，每一條的船的船艉，也掛著一面的，只是目下阮中堂看不見。

    六條較的船，都是單桅船，船帆也收了起來，不過，不同于九條大船，六條船的煙囪里，都有濃煙冒出，這個，是正準(zhǔn)備熄火呢？還是剛剛升火？

    還有，這六條船，其中的兩條，形制十分古怪——那個大大的、形如堡壘的鐵罩子，是做什么用的呢？從里邊兒探出頭來的那個物件，是一門大炮嗎？

    可是——

    這門大炮，觀其口徑，怎么好像比那條最大的兵艦的主炮，還要大？！

    這兩條船，大約還不到那條……呃，“旗艦”的五分之一大吧？

    焉有是理？

    難道……我看花眼了？

    算了，先不管這個了。

    阮知方放下千里鏡，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備船！送我過去！”

    他的座船，是一只“福船”，也有三根桅桿，可是，他這個“三桅船”，跟海面上的“三桅船”比起來，就天差地遠(yuǎn)了；事實上，別跟人家的大船比了，就是和那幾條船比，也是遠(yuǎn)遠(yuǎn)不如——他的“福船”的排水量，不過五、六十噸，大約就是那兩只形狀古怪的船的五分之一罷了。

    隨著座船的顛簸，“一字長蛇”的龐大船隊，愈來愈接近了，不需千里鏡，就看的清楚，每一條船，都通體漆成了黑色，在陽光下閃閃亮，靠近水線的地方則漆成紅色，紅黑之間，以白條紋區(qū)隔，極其醒目。

    艦艏的斜桅上，“紅海血睛藍(lán)鯊旗”，獵獵飄揚(yáng)。

    阮知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大手攥著，愈接近“欽差船隊”，那只大手，便攥的愈緊。

    他想起了九年前，富浪沙聯(lián)手衣坡儒，先陷土倫，再攻嘉定，自己奉命率軍“剿夷”，竭盡力，胞弟阮維亦戰(zhàn)死殉國，可還是擋不住富、衣聯(lián)軍的兵鋒，一敗再敗，終于不能不做城下之盟，簽了喪權(quán)辱國的《壬戌條約》，將南圻三省割給了富浪沙。

    彼時，自己面對的，就是眼前的這種艨艟巨艦。

    他清楚記得，當(dāng)整個港灣都回響著富艦巨炮雷鳴般的轟響，土倫的炮臺，一個接著一個，像瓦片般四分五裂時，自己那種無力與抗、怎么掙扎都翻不過身來的絕望感——這九年來，不曉得有多少次，夜半夢回之時，因之大呼驚醒？

    此時此刻，那種絕望感又悄然襲上了心頭。

    阮知方的手，微微的顫抖起來。

    明一下，彼時的南，稱西班牙為“衣坡儒”；土倫即后世之峴港，嘉定即西貢。

    距離那條最大的兵艦——阮知方曉得，這是艦隊的“旗艦”——大約半箭之遙的時候，“福船”停了下來，對方派了一只劃艇來接阮中堂了。

    阮知方終于來到了“旗艦”的跟前，他抬起頭來，只覺如山如岳，一陣目眩。

    同時，他看見艦艏漆了兩個大字——“伏波”。

    艦上放了一只吊籃下來，請阮知方坐了進(jìn)去，然后，將他緩緩的吊了上去。

    阮知方暗暗舒了一口氣，俺還以為，要爬那個什么“軟梯”呢！

    阮中堂雖“久歷戎行”，可到底已經(jīng)是六十八歲的老人家了，年紀(jì)不饒人，手腳都沒那么好使了；何況，因為要拜見天朝欽使，為隆重其事，換上了套的“大朝服”——僕頭、蟒袍、玉帶、朝靴，穿了這么一套行頭，就算再年輕十歲，爬那個“軟梯”，也是不大方便的呀。

    吊籃一路升了上去，晃晃悠悠的，海面反射陽光，一片耀眼，阮知方又是一陣目眩，不由得微微閉上了眼睛。

    待重新睜開眼睛，吊籃已經(jīng)升上了甲板。

    他心翼翼的跨出吊籃，在甲板上踩實了，環(huán)顧四周，大大一怔。

    一開始，他還沒有想明白，自己因何而“怔”，過了片刻，明白了——這條兵艦，實在是太干凈了！

    簡直——干凈的過分了！

    柚木甲板，埕光錚亮，纖塵不染。

    可是，這支船隊，剛剛經(jīng)過了數(shù)千里的長時間海途啊！

    阮知方自然不曉得這支艦隊是打哪個港口起航的，不過，潛意識中，很自然的就把這個港口想做了“天津”——天津到順化，確實好幾千里呀。

    再看船上其他的細(xì)節(jié)：艦上能夠見到的金屬件的表面都打磨的亮，幾乎看不出海水和鹽霧侵蝕的痕跡。

    所有的纜繩都盤得整整齊齊，每一個水手結(jié)都打得一絲不茍。

    阮知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海船——論干凈、論整潔，就是俺們大南皇帝乘坐的龍船，也沒有法子與之相比呀！

    自己帶過的水師，就更加不能相提并論了——包括自己方才乘坐的那只“福船”。

    南水師的船，別纜繩胡亂盤放，一不心，就會絆你一跤，就是炮子，也只是隨意堆碼，多是馬馬虎虎的攏成一堆，風(fēng)浪大了，船只搖晃起來，炮子就滾的到處都是。

    當(dāng)然，南的水師，是沒有“開花彈”這樣?xùn)|西的，最好的炮彈，也只是實心的鐵球，倒不必?fù)?dān)心爆炸什么的。

    至于干凈，那就更別了——甲板也好，船艙也好，殘渣剩飯、嘔吐物、血跡乃至屎尿，隨處可見，有時候，還能夠找到一個眼球、兩根斷指什么的。

    這條船，怎么可能如此的干凈、整潔呢？

    阮知方不曉得，根據(jù)軒軍海軍條例——源自英國皇家海軍條例，每天一大早，天還沒亮，這條兵艦上當(dāng)班的水手，就要起來洗刷甲板，洗刷干凈之后，還要用一種叫做“書石”的長方形浮石進(jìn)行打磨，直到到每一塊木板都錚光亮為止。

    至于“合格”的標(biāo)準(zhǔn)，阮知方就更加無法想象了：值星的士官會脫掉鞋子，換上一對嶄新的白襪子，在甲板上從頭到尾走一遍。如果他這一趟走下來，襪底變顏色了，那么整個甲板都要重新清洗。

    這個活計，每天都做，不容一絲假借。

    至于阮知方眼中的“艦上能夠見到的金屬件的表面都打磨的亮，看不出海水和鹽霧侵蝕的痕跡”，也靠水手們每天一遍遍無休止地打磨——這個時代，是沒有“不銹鋼”一的。

    阮知方雖然號稱“知兵”，同時，也確實帶過兵、打過仗，可是，他還是不明白這樣一個道理：

    一支海軍——如英吉利皇家海軍者，之所以無敵于天下，除了艦、炮的犀利之外，還在于——最嚴(yán)格的紀(jì)律，最嚴(yán)謹(jǐn)?shù)淖鳂I(yè)，使軍艦這種龐大、復(fù)雜、精密的機(jī)器，得以最高效率地運(yùn)轉(zhuǎn)，揮出最大的威力。

    他雖然吃過法國兵艦的苦頭，可是，到底沒有機(jī)會登上法艦，一窺堂奧，英吉利海軍神馬的，更加不必了，可是，此時此刻的他，有了一種感覺——好像恍惚間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大炮上。

    艦艏一門巨炮——阮知方從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炮——此八英寸前裝線膛炮也，當(dāng)然，“八英寸前裝線膛炮”這個名字，阮中堂是不曉得的。

    他所在的右側(cè)船舷，從艦艏看向艦艉，分列三門大炮；轉(zhuǎn)過頭來，看向?qū)γ孀髠?cè)船舷，視野被艦橋、煙囪、桅桿等遮住了，只見到一門大炮，不過，側(cè)舷炮的排列，必定左右舷對應(yīng)的，則這種大炮，兵艦之上，一共六門。

    側(cè)舷炮形制奇特，阮知方從未見過——這是五英寸后裝滑膛炮。

    陽光下，每一尊大炮，都閃閃亮。

    想到九年之前，就是這些巨炮的同類，將土倫炮臺，轟成了碎片，阮知方的手，又一次微微的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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