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腳步漸漸靠近的聲音,我緊緊把耳朵貼著門,想要聽清楚這每一步的7調,把這步伐收進心里最為隱秘的角落。
“秋……再見……”隔著門,景熙的這句告別深深地扎到我的腦海里去。
再見,是再也不見的意思嗎?倚著門,聽著遠去的腳步,忽然覺得所以的思緒都空了,眼淚在不覺間從眼眶里掉落出來。我拉開門,獨自面對著院子里的空空蕩蕩。
景熙離開之后,我坐在院子里,一整天地對著老頭緊閉著門的屋子發呆。太陽西斜,石階沒入灰色的影,陽光打在坑洼的墻面和退了漆的朱紅色木門上,恍然映出一種蒼老的景。
扒著門縫往里面瞄,屋里已經空了,只有陽光透過鏤空的木窗,在地上打出柵欄狀的影,仿佛要將那些舊事一件一件隔開重列。埃塵在有光的地方翩翩起舞,伴著無聲的歲月之歌,你若能靜置到老去的時光中去,便可聽見它在唱的歌。?
景熙走了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過,老頭的屋子一直空著。我有時會扒著門縫偷看落滿了埃塵的空屋子,再也找不出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了。熟悉的人都老去了、離去了,熟悉的房子都舊了、空了,舊事如塵,落滿空蕩的屋子,木門吱吱啞啞地合上,縛上時光的枷鎖。
門外的我,看著那些舊事光景沉淀下去,忽然覺得置身之地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恍惚度過幾年光陰,在畢業的時節,父親將我的成績單撕了粉碎,連帶著那初中畢業證砸到我身上。破碎的紙屑飄飄灑灑落到地上,那些可恥的分數撕裂開來,伏在青石板上殘喘。
白色紙屑散落一地,祭奠了我此生最為美好的年華。?
“你看看你都在干什么!”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如此生氣。他將我的作業翻出來,指著上面畫滿的人,沖我吼,然后憤怒著撕了作業砸給我。那些反復描畫出來的線條,生生斷裂,紙上溫婉的笑靨,在刺耳的撕裂聲中破碎開來,微笑的嘴角變成一種哀怨的弧度。那一刻,我覺得我僅存的熟悉也遠去了。
父親大聲地吼我,我低頭看著破碎一地的紙屑,陷入沉默。四歲的霜被父親這副樣子嚇得尖叫著滿屋子地跑,母親拉她不住,也沖我吼起來。
“啪!”一聲脆響,我條件反射般抬起頭,床邊的那個瓷瓶已經變成了碎片,散落一地。第二聲破碎的脆響,只有我自己聽得見,它來自心底。
霜的手指被碎片劃到,站在床邊哭起來,大大地張著嘴,發出刺耳的聲音。母親一邊罵,一邊過去拉她,父親看了一眼,轉過來,繼續憤怒地瞪著我。
我推開他,跑到床邊蹲下,將碎片一一拾起,放在床頭鋪平的藍底白花棉布上。眼淚止不住地滾落下來。
父親不解氣地過來踹了我一腳,我撲在那堆碎瓷片上,碎片劃破臉頰,沾上一抹殷紅。
我將那些碎片包好,抬起頭,用最怨恨的眼神瞪他,他亦瞪著我,隨后揚起了手。我頭一歪,躲過他落下來的巴掌,抱著被棉布包裹的瓷片沖出門去。
“跑吧!跑了就別回來!”父親的話音落在身后。
我一路奔跑,像是在進行一場逃亡,不敢停歇。跑出幽深的巷子,跑過古老的石橋,跑到鎮后面的原野上,倚著石碑,望著高遠的蒼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我扯下攀在外婆的墓碑上的枯藤,跪坐在墳堆旁邊,挖出一個淺淺的坑,將瓷片重新包好,放進去,刨土蓋上。撿一塊竹片插上去,上面用石片刻出三個扭曲的字體:“秋之墓”。
我看著它,很傷心地哭,突然之間,我不知道我是誰,而這個叫做秋的女子是真的葬在這里了。如我曾經認為的那樣,這片原野,是鎮里生命隕落的最后歸宿,而我也是如此,最終也是要回到這片冰冷的土地里的。
暮色濃郁起來,我跪坐著,麻木了雙腿,吃力地撐著站起來,拖著沉重的軀殼回去,把靈魂留在身后的土地上。家里的門緊閉著,有昏黃的燈光從門縫之間漏出來,我推了推門,它從里面被鎖上。我拍打著門板,可是,始終沒有人來開門。我背靠著門板坐下來,坐在冰涼的夜色里,整整一夜。我再一次忘記了我是誰,黑暗與寒冷中的江南,陌生得可怕。用雙臂環抱自己,緊緊地,感受到孤獨是這樣一種強烈的存在。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已微亮,身后的門被緩緩打開,吱吱啞啞的聲音將我從寒冷的夢境里帶到現實中來。霜從里面探出腦袋來,看著我,天真地眨眨眼,父親在她身后,一聲沉沉的嘆息。
未來的時光,一眼望不見航程終點,感覺太漫長,而故去的光陰總是消失得太匆匆,看不清那來時路。少年時最美好的時光,與其是太短,不如是太快。如同那年的煙花,絢麗卻短暫,須臾即逝。
姑媽到來的那個冬季,父親跟我:“秋,你不用上學了。”
也許,之后的光年里,我會因為這一句話而對這個男人抑郁怨恨。這樣冷冰冰的一句話,生生掐斷了我的花季,將我推向另一面的懸崖。而我沒有反抗的資格,如同懸崖上墜落的雛鷹,在臨近死亡的邊緣,學會另一種飛翔。?
這個冬季,陌生得讓人克制不住地想要逃離。熟悉的那扇門一直緊閉著塵埃,那已經成為了一段遙遠的記憶,在我離開之后,或許再也不被開啟。?
被雨水和陽光光顧了一年又一年的木門已經褪了暗紅色的染漆,沉睡在舊時光里的春聯淡去了鮮艷的色彩,破碎得看不出原來的字跡。門環在靜置的歲月里惹上銅綠,銅釬已經對不上另一扇門上的銅環,銹跡斑斑的鐵鎖還掛在那里,鑰匙去不知跟隨著主人去了哪里。透過門板的裂隙,仿佛看見那段靜默的舊時光。?
我離開的時候,江南如舊,只是我僅存的熟悉感覺怕是就要這樣消逝了。在巷與石板橋之間輾轉,繞過那條清澈亙古不變的蜿蜒河,穿過鎮后面那片季節更替到貧瘠的土地。看見那些叫做曾經的剪輯片段,在灰白色的蒼穹之下,碎裂成焰火殘星。走過埋葬了在過去冬季里死去的那只貓的土堆,那片土地,早已經被無數的腳步踏滅了曾經做下的印記,我也只剩腦海中殘留的模糊記憶。走過外婆的沉睡之地,石碑上依舊攀著在寒冷空氣中死去的枯藤,輕輕一扯,它就斷裂開來。走過埋葬了那個癡迷古玩的老頭的土地,石碑上的黑白相片,是塵封了遙遠年歲的清淺笑顏。我看見我的“秋之墓”,葬在泥土里的那些碎片,恍若預言著的是我的此生。還有那個陪我度過煙花之季的男孩,景熙,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想,我不會再記得你,如你不能夠再清晰地描畫出我的輪廓一樣,那些曾是如此眷戀纏綿的記憶,在時光的碎沙里,漸漸泯滅。?
我終究離開江南,以違背我所期望的方式。坐在車上,隔著沾染了雨水和灰塵的車窗,告別江南朦朧后退的景。父親的臉上依舊是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表情,母親把目光落在道路兩旁貧瘠的冬日荒野。
只有霜沖我揮著手,嘴里念著什么,從嘴型讀出的仿佛是“姐姐”。
她揮著念著忽然哭了,我心里一震,開始明白我們之前那種微妙的感情來,那種靜置在江南煙雨歲月里的血脈親情。
也許,很久之后,我依然會懷念那種曾經期望的景致。在水光粼粼中搖曳著遠去,燭光、煙火、紅綢,映在水中的倒影,被船劃出的漣漪割成碎片,在水中蕩漾開去。江南的景,江南的人,江南的夢,融合成一幅惆悵朦朧的畫卷,這便是江南的煙雨塵世。
水霧朦朧了山水樓臺,恍若虛妄夢境,看不清明,又若飄渺仙境,亦幻亦真。水霧也朦朧了眼,朦朧了世界,朦朧了惆悵的情緒,于那天地蒙蒙之間,成一筆煙雨舊夢。夢里不知榮辱,不分悲喜,只有過往,恍若煙塵繚繞,一伸手,便散開淡去了。夢醒時分,云霧散盡,有的只是懷念,剩的只有滑落臉頰的清淚兩行。?
汽車轉過彎道的之后,我與江南便是真正的告別了。告別江南,告別過往,告別那些熟悉,也告別了那個只屬于江南煙雨塵世的女子。
我終究還是把自己留在江南的煙雨之中去了,無論今后如何滇沛流離,秋只是江南鎮的嫻靜女子,輾轉人世,靈魂仍是無法帶走的,她留在那里,仿佛等待一場遙遙無期的重逢。
我側過頭,看著窗外飛速后退變得模糊的陌生之景,和窗上映出的臉變成黯淡的影,神色漠然。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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