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脖子稍微細點兒的黑馬叫盜驪;棗紅色那匹,看它多威風,它叫華騮;那是赤驥,還有白義、俞輪、山子、渠黃、綠耳……”穆天
子點數家珍,得意洋洋,“多虧了它們的好腳力,儀駕才能如此迅疾地馳回。rg”
上光聽到這里,心中五味雜陳。
父親與景昭,并同孟哲羅一并開到聃地與徐王交戰,根據傳來的消息看,戰況十分激烈,這是他頭一樁牽腸掛肚的事;而另一方面,答應
去接臨風的烈月沒給半點回音,而按照計劃早該到達呂國的師雍也不曾有書訊遞呈。
兩頭著急卻兩頭都顧不了,到最后,他倒還不得不坐在這車上,隨天子悠哉游哉……
“臣見過晉世子。”忽然,有人來車前行禮。
上光定睛細看,原來是久違了的天子御人、太子心腹造父,經過這一場西游,他成功地晉位為天子側旁的七萃寵臣。
造父非常恭敬地施禮完畢,斂容道:“世子此番迎接天子辛苦了。”末了又低聲補充,“多謝世子提攜成,臣才得順利完成太子的托
付。”
指的是河圖么?上光擺一擺手,然后邀他上車談話。
造父坐下,感慨萬千:“世子清減不少。……啊,不知道孟哲羅大巫還好?”
上光警覺地答:“特使還好。”
“孟哲羅大巫實在太厲害了。”造父拊掌,“多虧大巫,方除了赤德贊化那妖人,只可惜天子又為昆侖所迷……好在大巫一路布置聯絡,
徐子起反的事兒才那么快就讓天子知曉。真險。……大巫受命為特使,臨走告訴我,他所做的都是沖著與您的那份深厚交誼。世子對大周功勛
甚高呢。”
“不。”上光條件反射地否決,“不,……和我無關……”
造父以為他謙虛:“世子笑哩。”
兩人沒聊上幾句,前路上飛奔一車,車上的使者覷到王旗,不由高叫:“了不得!晉侯敗下陣啦!特使受傷!”
上光大驚,脫口下令:“停車!”
他來不及向穆天子稟明,直接去解自己車前的轅馬,教造父一把攔住。
“飛驪。”他將一匹模樣委靡的馬送到上光面前,“臣的一點心意。”
上光不管三七二十一,跨將上去,飛驪聞一聞他,一聲不吭。待他一抓緊韁繩,它開始懶洋洋地跑。
這下氣壞了上光,但人在馬上也沒辦法。
可是甫一出了穆天子等的視線范圍,飛驪甩甩脖子,撒開四蹄,果然飛一般地奔跑起來……
“那怎么行!若是繞開河流,就得從西側的山崖進行攻擊,多陡的地方,士兵們過不去!”景昭毫不客氣地沖寧族嚷嚷,這時刻是沒啥禮
數可講的。
寧族也不相讓:“上兩次渡河攻擊都被徐人拿住機會,擊退我們。再不換策略,我看還得失敗!”
景昭搖頭:“只要過了這條河就好了,它是這片地域最寬的水流。過去了,就基是坦途,用重兵進攻不愁殺不垮徐人!”
“兩次了!”寧族強調,“要換法子!”
孟哲羅肩頭纏著布條,沉靜地旁觀他們爭吵。
上光一頭撞了進來。
“父親!”他首先跑到寧族跟前,檢查了一遍,沒發現父親有受傷的跡象。接著跑到孟哲羅跟前,顫抖著碰觸透出血漬的傷處,“嚴重嗎
?疼嗎?”
孟哲羅一笑,用戎語道:“雖然排第二,但我很高興。我是為流箭所傷,沒大礙的。”
上光想到他精通醫術,不再多言。
“你來了?”寧族看著兒子和孟哲羅親昵的樣子很不舒服,“我不是叫你接天子去了么?”
上光一五一十作了匯報。
寧族盯著他。
“既然天子來了,那么我們必須抓緊時間攻下聃地!”景昭聞得天子已在途中,頓時精神百倍,“晉侯,明晨再從河上攻擊吧!”
寧族置若罔聞:“你來不聽話了,別管這兒的事,回后營去陪伴天子!”
上光不肯:“等奪下聃地孩兒再回!”
寧族不語。
景昭正納悶他父子兩個為何一派劍拔弩張的態勢,寧族猛地開口:“好!整兵,今夜我非把聃地取下不可!”
“父親!”上光欲擋。
寧族冷著臉,提起長矛走出營房去了……
上光騎著飛驪,徘徊在河流之上的坡巖,借星輝觀覽周軍渡河。
河流波光瀲滟,仿佛一條銀帶,蜿蜒蕩漾在醞釀著秋季寒意的夜里。不過這條銀帶很快被周軍紛杳的腳步踏得凌亂不堪,火把、戢影倉皇
舞動,水聲、槳聲一團亂響。
“你不必焦慮。”孟哲羅不出他意料地出現在他身后,柔聲勸慰,“你父親打仗很有一套。”
上光仍舊注視著河上的動靜:“舅父,我覺得我父親變了。”
孟哲羅一愣,呵呵笑道:“真是孩子氣的想法。”
“您為什么來周地,舅父。”上光,“父親的變化,與您有無干系?”
孟哲羅沉默。
上光也不追索:“舅父,你和父親,對我藏著秘密嗎?我不懂,可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舅父,我猜測了關于秘密的許多可能,我
很害怕。”
“害怕是沒用的。”孟哲羅重復,“你別忘了我對你囑咐過的這句話。”
“我不會忘的。啊……”上光望著下面,情不自禁喊起來,他看見父親寧族的大旗在火光中閃爍。想必寧族踏著臨時搭建的浮橋,沖在最
先。兩列人馬尾隨其后,像是一條金色的龍直撲徐人陣營。
對岸的燈火逐漸點亮、聚集。
沒想到周軍夜半渡河的徐人一時發揮不出戰力,周軍的隊列沖進徐人堆里,無數火把攪成一片,殺聲震天。
趁著第一批渡河的周軍和敵人廝拼開來的當兒,第二批渡河的周軍上了浮橋。這一隊揚著衛國大旗,由景昭率領,氣勢不輸寧族。
上光放下韁繩,擦擦掌心的冷汗。
“不妙了。”孟哲羅瞇起眼睛,“水里有東西!”
上光趕緊尋找,只望到水花朵朵,濺珠碎玉,而景昭的過橋隊伍中慘呼連連。
“究竟何事!”他恨不能一下跳到橋上看個清楚。
孟哲羅道:“是徐人潛到水里,從橋下以武器偷襲,攔截渡河。”
上光心頭一涼。
徐人軍中多由九夷組成,他們世代依江而住,水性豈是中北一帶的周人能比的?
景昭隊伍里的號角吹起,換了隊形,變兩列成一列,一邊躲避一邊刺殺,前仆后繼繼續朝對岸沖鋒。
已到了對岸的晉軍察覺到不對,分出一部分人員回頭救援。
上光大嘆此策不高明,便下了馬,狠狠跺腳。這時節對岸徐營方向馳來一線火把,更是為他的不祥預感火上澆油。
果然,那半道殺出的隊伍截斷了回援的晉軍,圍住他們。
上光忍不住了,重新跨了飛驪。
“坡下給你準備了隊伍。”孟哲羅摸了摸飛驪的鼻子,“心。”
上光驚訝而感激,飛驪轉了個圈兒,馱他下坡。
“盾牌!”孟哲羅聽得他在黑暗中高聲命令,“調集所有盾牌!”
第三列周軍踏上浮橋。
更多的徐人潛進水里。
這一次襲擊收效甚微。周軍單列前進,并且皆持盾牌,交錯防御,抵擋武器的穿刺。他們的首領騎一黑馬,流星似地闖入了包圍圈。
“父親!父親!”上光提一桿長戈,橫掃徐人,同時喚著寧族。
“哈,是你!”寧族未見應聲,倒另有一人認出了他,挺槍來戰。
上光粗略一打量,卻是徐王子無畏。
無畏怪叫道:“看我砍了你的頭來感謝你上次的照顧!”
上光不愿與他糾纏,虛晃兩招,轉身引領自己的隊伍固守浮橋后路,不準下了水的徐人再爬上岸來。
無畏復仇心切,跟在他后面一個勁騷擾。
上光既不敢遠離自己的隊伍,又期望亂軍叢中尋得父親,暫時不理會他,一任無畏追著自己兜圈子,好不容易,他終于在離外圍幾十步外
覓著父親的背影。
“父親!”上光大喜過望,咬牙挑開兩邊的徐人,奔向寧族。
寧族的背影一動不動。
“殺!”無畏緊隨不舍。
上光不耐煩了,回手刺他一戈,不中。無畏狂笑,孰知上光左手收戈時,右手拔了靈光劍,“嚓”地一劍,剛巧劃過他的臉。
無畏吼了一聲,捂了顏面遁入徐軍之中。
上光再回了頭來……
寧族倒在地上,胸口盛開大片血花,他正前方站著徐王,刀尖閃著紅光……
時間一下凝固了。
雙方僵持了一刻,徐王首先反應,舉刀一指上光:“納命來!”
上光意識混沌,身體卻自動迎上,揚起戈接住他的刀。
景昭趕了過來,格開兩人,代他同徐王激斗:“帶晉侯走,上光!快帶你父親回營救治!”
上光機械地背起父親,上馬歸營。
“撤退!吹號角,撤退了!”景昭的聲音在他耳里愈來愈遠……
殘陽西墜。
臨風放下藥碗。
“都喝了嗎,夫人?”葦巫溫和地問。
臨風點點頭,看著窗外。
葦巫收拾了一下,坐到她身邊:“有新鮮的果子,夫人要吃么?”
臨風不答。
葦巫等了一會兒:“您不肯和我話了。”
“那倒不是。”臨風道,“我是在考慮如何開口,問你準備把我帶去哪兒。”
葦巫笑出聲來:“您真坦率。……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把您帶去哪兒了。”
“是嘛。”臨風,“云澤和黑耳,他們沒事吧?”
“沒事。”葦巫替她洗好最大最紅的果子,用匕首切開放在食盤內,“我不是惡人,夫人。”
臨風不動聲色:“這是去陳國的路。”
葦巫菀爾:“看來您走過。不過我們不去那兒,我們只是取道經過而已。……起來,您不害怕?”
臨風靠在枕上:“一個不久于人世的人,懶得計較了。你是好是壞,我是安是危,都隨意吧。”
葦巫認真道:“夫人,實話,我很計較。我答應過一個人,要圖您的性命;又答應過另一個人,要保您的性命。”
臨風別過臉去,閉上眼睛:“那么,請耐心操縱我的生死,這種我作不得主的事不必告訴我了。”
葦巫道:“您生氣了……其實,我動搖不定……”
“倉兒!”車外傳來順惶恐的招呼,“倉兒,你快來!”
“不要胡喊!”葦巫警告著,探出頭去。
丹姜立在風中,裙衫飄動,嘴角含笑。
“我的禮物,你帶回來了,衡鹿?”她微啟朱唇,輕扣貝齒,卻令他毛骨悚然地道。
是真實?是虛幻?雖然想象過很多次,但都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和她重逢……
“衡鹿。”丹姜伸手,“我等不及了,讓我看看那可愛的禮物。”
葦巫呆了好一陣:“公主如何在這里?”
丹姜掩口:“我來送世子出戰,順便接受你的獻禮。”
“您一直遣人跟蹤我?”
“有必要回答你么,的衡鹿?”
葦巫回身。
“你要背叛我?”丹姜眸子內寒色一閃。
葦巫推一推順:“快!”
順會意,忙不迭地鞭策轅馬,拉轉馬頭。
丹姜撲哧一樂:“你果真要背叛我呀,衡鹿。”
“抱歉,公主。”葦巫四顧,不見她有侍從現身,“就在前一瞬,我做了決定。”
丹姜頷首:“你跑不了的,但愿你不要后悔。”
葦巫看著她的影子融在血紅的晚霞里,悵然若失……
黎明前的夜色最為深沉。
實在逃不動,葦巫攙扶臨風下車休息。
“齊公主。”臨風捧著下巴,“她對我有這樣深的恨意……”
葦巫撥弄著柴火,幽幽道:“公主……從我入侍齊宮之時,她就已愛慕晉世子到自拔不得的地步了。”
臨風淡淡一笑。
“您為何發笑?”葦巫。
“你是不是對齊公主抱著相同的感情而劫持我呢?”臨風直視著他,“如果你只是忠仆,你不可能帶我從她眼前逃開。”
葦巫低下頭:“當下您最該擔憂的是自己吧……”
“我確實想緊張起來。”臨風蜷縮在葦巫披在她身上的紫羔大氅里,“可先生使我感到安心了。你不是惡人,你也這么。”
葦巫仰頭看著滿天繁星:“僅僅由于我上午的舉動?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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